我們的驚悚歷險受到家長的懲戒。我不知道玉珍表現如何,我還是做到了“不卑不亢”。我那時候有點“氣節”意識,最看不起一些本家兄弟淘氣時比誰都勇敢,可是大人剛舉起板子立刻就告罪:“不敢啦!再不敢啦!饒俺這一回吧!”哭喊得山響。而且我也沒把事情往玉珍身上推。就這樣挺過來了,只是蔫了幾天,遇見玉珍吐吐舌頭,算是招呼,也不敢公開地和她說話了。大人的訓誡除了不可去後院,不可去後街,不許和野孩子玩等重復外,又加上新的恫嚇,顧大姐和矮個子干娘都說:濟南來了憋寶的南蠻子,他們把小孩騙去荒郊,摳出扣在腦袋裡的金碗。把我們唬的一愣一愣的。
其實玉珍比我表現更佳,更堅強。一天早晨,她主動來找我了,手裡拿著一個紅色賽璐珞的軍艦,說:“八哥哥,你玩吧,它能在水裡漂著。”照顧我的顧大姐打來一臉盆水,我們就把玩具軍艦放進去,用手推看它在臉盆裡航行。玉珍說:“海這麼小,輪船這麼大!”我也興奮起來,說:“你就假裝海沒邊的大,咱們都像螞蟻一樣小,可以坐在這船上過大海。”於是我們嘴裡又開始有了聲音“嘩!嘩!”這是假裝海浪的響聲。
很快我們又有了新玩意兒。那一年(1945年)春夏,濟南過螞蚱,滿院子落的都是,家在鄉裡的顧大姐說,城裡都過了這麼多,鄉下的蝗蟲就像雲一樣要遮天蓋日了,這一年的麥子完了。我們還沒到憂國憂民的年齡,只是感到高興,螞蚱多,又好捉,決不能放過它!顧大姐、矮個大干娘和高挑小干娘三個女人是給我們捉螞蚱的主力。玉珍家有一個空的金雞牌餅干盒,再放進一把草,就是螞蚱們的新家。聽著它們在餅干盒裡彈跳,當當地碰擊在鐵皮上,我很奇怪它們為什麼不喜歡這個家。我比玉珍更喜歡這些草蟲,而玉珍頂多算是陪著我玩。我幾乎抱著那鐵盒與蝗蟲一起睡覺,但不幸第二天發現死了大半,但是我沒認識到有這是因為“新家”不適合它們,我采用讓顧大姐捉來更多蝗蟲以補充那些犧牲的烈士。
雖然事後我和玉珍更加形影不離,但不知不覺,緣分卻走到了盡頭,命運還是把兩人拆開了。其直接原因就是大家族的破產和賣房分家。
其實家裡開的兩爿當鋪已經關張一段時間了。要不,當掌櫃的十一叔怎麼會有時間蹲在家裡和老婆漚氣和到大廚房給黑子療傷並大罵日本鬼子?說到家裡開當鋪,長時間以來我都耿耿於懷,深恨自己家族是做這買賣的。因為當鋪對窮人的重利盤剝在我心裡就是堅吝的維尼斯商人!直到我後來看過周作人的《回憶錄》,心裡才略感寬慰。周作人說,舊時書香人家除了做官和務農外,穿長衫而能經營的行當只有兩個,一是開藥鋪,二是開當鋪。魯迅家也是開當鋪的。但是讀書人為什麼可以開當鋪?周作人老先生也沒講,大概當鋪最初的宗旨是濟貧救急的行業吧。
關了當鋪,族人的生計難以維持下去,下一步自然就是賣祖宅了。給我印像深刻的事件第一就是遷祠堂。祠堂也是宅子裡的一個獨院,平時都是鐵將軍把門,沒人進去,只有逢年過節才開門進去燒香磕頭。那院子裡除了享堂以外還有幾間房子,放著兒童感興趣的東西。有做工很好的紗燈,兔子燈是繩提的,鯉魚燈是用棍舉著,還有圓燈、宮燈等。兔子燈、鯉魚燈和其他動物燈,頭部、身子、尾巴全是活動的。宮燈是懸吊式,外圍的人物龍鳳麒麟走獸等都能被燭光的熱氣催著旋轉,也稱走馬燈。還有,就是鑼鼓、高蹺、戲裝、木刀木槍等道具,都是年節喜慶鬧社火時用的。現在雖非年非節,但因為要搬家,所以祠堂裡也排開供案,上香燃燭,族人都對著祖宗繡像和牌位磕頭祭禱。被稱為“繡像”的祖先畫像,一直推到開山鼻祖的譚龍、譚虎。《家譜》裡有關濟南譚氏開山祖的記載,就和“紅頭蠅子鬧山東”、“山西洪洞大槐樹”等歷史傳說銜接在一起了。族人都在昏暗的光線裡隔著彌漫的煙霧看著牆上的祖宗。牆上那些穿戴復雜的老人也正在看著族人。無論你走到任何角落,你都會感到祖宗的眼睛在盯住你。祖宗的視線走到哪跟到哪,也被大人向小孩解釋為已死的祖先仍然有靈的證據。
家祭由年紀最大的老家長帶頭磕拜。他是十一叔的父親,我稱為九爺爺。只見他胡子一把淚一把,磕頭如搗蒜,口中念念有詞,大概是自責不肖,無顏見列祖列宗於九泉之類的話吧。當時氣氛十分悲戚,很多人哭了,父親母親也在拭淚,我也注意了十一嬸,在她美麗的臉龐上也掛滿淚痕。只有十一叔哭得最悲壯,如雷灌耳一般。甚至一般年老的工友也有人潸然淚垂,他們也有九爺爺那年齡了,也差不多在冉家巷生活了一世,對宅院裡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整個過程中唯一的“亮點”發生在我們這些小輩磕頭的時候。本來只做旁觀的玉珍突然跪倒在我旁邊,一起磕起頭來。逗得大人們破涕為笑,說是譚家轉運興旺的兆頭。
磕頭禮儀結束之後,就變成了兒童們的狂歡節。花燈、鑼鼓、戲裝什麼的都翻出來了,響器亂鳴,刀槍亂舞,有些年輕工友臉上掛著髯口一面收拾東西,一面唱大戲,很是招人笑。享堂裡最重要的東西當然就是歷代祖宗的繡像和牌位了。這些黑色的木頭片,剛才還是那麼的威嚴和神聖,我們對著它叩首如儀,不過轉瞬間就顧不上它的尊嚴了,而是分裝幾個麻袋,摞在沈宏元的騾車上,用繩子剎緊。繡像的命運更差,都被卷成一個一個的長筒裝車。我不知祖先在卷筒裡是否還能看到這些賣房分家的後代。
沈宏元是我家佃戶,在五裡山種著我家二十幾畝塋地。瑩地裡也有三間享堂,現在就是把祖宗牌位送到瑩地享堂去供著。“押車”去的還有那條大黑狗。沈宏元說,到了五裡山他不會再給大黑戴龍口。這沈宏元常常按不同時間給宅院裡送些蔬菜瓜棗什麼的,到了腊月就送幾十只當年的小公雞,在廚房院裡就會一連幾天舉行鬥雞比賽,直到它們成為年菜。沈宏元和我不錯,這次他又帶來一個戳了幾個洞的紙盒子“給八少爺”。回到屋裡我一打開盒蓋,立刻跳出來好多青蟈蟈。夏天送蚰子(濟南人管蟈蟈也叫蚰子),到了秋天他還會送蛐蛐(蟋蟀)給我。
搬了祠堂之後就輪到一家一家走人了。
家祠
家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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