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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3/18 21:14:26瀏覽620|回應0|推薦3 | |
一片深邃的幽黯在瞳孔前糾纏,迸裂出無數點狀物在膨脹、膨脹……………。 恍恍惚忽間,玉英的身體輕盈如花瓣,緩緩飄落黑幽幽的深淵,飄回到小時候,在越南太平市的鄉間,她赤著足,和哥哥姊姊們在林間追逐嘻戲,樹影蓊鬱,隱約聞到細緻甜美的樹香,樹林上亮晃晃的陽光,被疏落的枝葉婆娑篩移下來,光影點點浮映他們的臉龐時而明亮……時而陰暗,玉英想仔細的去看清他們歡笑的容顏,但是哥哥姊姊們總是忽遠忽近的奔逐笑鬧著,玉英焦急得追逐他們的笑聲前進。 前面便是陪伴她童年戲水的那條溪流,薄薄的陽光照射水面上,閃爍搖晃,玉英張望著溪水,媽媽慈藹的笑容赫然在水裡忽明忽滅的閃動,玉英欣喜的大叫:「媽媽!媽媽!」 「嘩…嘩…」驀然驚起一群飛鳥,媽媽的笑影突然不見,留下靜止溪水,她回頭去找哥哥姊姊,樹林中一陣死寂,沒有人聲笑語,陽光倏然縮去,黑暗像一面無邊無際的細網,牢牢罩住她,她驚恐的站在泥地上,拼命哭、喊,聲音卻悶著出不來;她想跑開,雙腳如有千斤重負,絲毫動彈不得,她拼命扭動身軀雙手掙扎,像狂風中要被連根拔起的小樹,急得眼球都要凸出來了,感覺呼吸越來越急促……幾乎喘不過氣………! 意識朦朧中,隱隱約約由遠而近,有人急切喚她:「阿英!阿英!緊起來啦……」 聲音由模糊而清晰,伴隨而來的「叩叩叩」急速敲門聲,讓玉英分不清是真是幻,啊!她慄然一震,奮力的搖搖頭,用力張開眼,終於從惡夢中掙脫,身上一條薄被正緊緊的包纏在她的胸上,玉英驚魂甫定撫著狂跳的胸口,一面扯開胸上的薄被。 她冷汗涔涔,驚悸地將眼光環顧屋內擺設,兜了一轉停留在前面衣櫃貼著的紅色大「囍」字上,一時之間竟不知曉自己身在何方?待摸摸簇新柔軟的床套,才讓她自噩夢中悠悠醒轉:這裡不是越南家裡睡的硬木板草蓆床,而是嫁到台灣橋頭的家。 她揉著有點暈眩的頭,想著剛才夢中情景,嫁到台灣未滿一年,也許是非常思念越南家裡的親人,才會有這種夢境!原以為嫁到台灣不但自己可以衣食無缺,過著幸福的日子,家人也可以得到一筆聘金改善貧苦的生活,現實生活卻與願望相違! 怔怔的想著心事,玉英感到一股悲涼的酸味自她胸臆緩緩沁出,她皺緊了眉毛,額頭上便打上深深的結。 那時候仲介公司介紹一些國家的新郎,玉英只想著台灣離自己的家鄉比較近,可以常常回家,而茂榮雖然四十二歲,和她相差了十七歲,但看起來黑黑壯壯的不顯老,笑起來有股憨直的傻勁,仲介公司的人又在一旁讚揚茂榮的人品是既忠厚又老實,而且他有蓋鐵屋的技術,在台灣一個月的收入至少美金2000元。因此玉英和家人商量之後便選擇了他! 門外忽然傳來婆婆不甚流利的國語夾雜台語的急促聲音:「阿英,緊啦!緊起來啦!」 玉英一驚,看看床頭的鬧鐘,已經四點五十分了,趕緊一邊乒乒乓乓起床,一邊應著婆婆:「好!我起來了。」 心中感覺有點羞赧,每天都要勞煩婆婆做她的鬧鐘。 隨意梳洗一下,玉英便急急下樓到客廳來,幽暗的客廳中,婆婆坐在她慣坐的那把老藤椅上,七十三歲的婆婆身體看起來還健朗,灰白的短髮用髮箍往後箍著,臉上的皺紋深刻的爬滿黝黑的方字臉上,眉頭處深深的打了一個川字結,緊緊地,似乎裝有許多憂煩的心事。 玉英拿了摩托車鎖,對婆婆道了再見,正要跨出門,婆婆忽然抬頭憂心的問她:「茂榮昨夜有轉來嗎?」 玉英搖搖頭,腳已踏出客廳了,想想不甘心,又無奈的說:「前天拿了我的三千塊,到現在都沒有看到他的人影。」 婆婆似乎有點歉意的看著她,沉重的嘆了一口氣,幾道粗淺不一的紋路就深深的烙在她的額際。 「這個死囝仔實在有夠害!」婆婆用台語幽幽唸著。 玉英雖然不太會說台語,但是嫁到台灣一年,也聽得懂婆婆在罵茂榮。 從嫁到這個家來,她聽過無數遍婆婆數落茂榮的情景,茂榮心情好時就翹著腿翻動報紙,讓婆婆自顧自去叨唸。若遇上他心情差,罵得聲音一定比婆婆更大,拍桌踢椅,橫眉怒目盡罵些玉英聽也聽不懂的粗野三字經。 千篇一率的結局都是茂榮氣呼呼把門「碰」的一聲關上出門,然後又是幾天不見蹤影。 這樣的情況週而復始的上演,這次當玉英有警覺,從廚房趕到二樓臥室時,依然慢了一步,藏在衣櫃內的三千塊錢還是被茂榮翻出來拿走。 玉英已欲哭無淚,茂榮這樣「拿」她辛苦賺的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些錢是她每天早上五點到燒餅油條店幫忙洗碗打雜,下午四點又載著熱玉米到黃昏市場叫賣,一點一滴挣來的錢。 每個月的收入扣除給婆婆的生活費六千元,玉英都能存個五千元,玉英的計劃是存到五萬塊錢時,她就要搭飛機回越南家鄉探望家人。但是茂榮像隻盤旋天空伺機而動的老鷹,讓她這隻弱小的母雞無處可躲,每次好不容易存到一筆整數的錢,總會被茂榮翻箱倒櫃搜出來拿走。 玉英為這件事,曾經嚅囁的和茂榮說過,茂榮沉著一張黯黑的臉,口中檳榔狠力咬得「喀滋、喀滋」響。 玉英還想再說,茂榮已怒目瞪視她,並作勢掄起拳頭,喝斥著她: 「你最好住嘴,妳不知道我們家為了娶妳花很多錢嗎?妳本來就應該賺錢來還,現在才拿妳這麼一點錢,妳不爽啥米?」 看著茂榮惡行惡狀的嘴臉,玉英總是無限委屈的低頭不語,想到自身的價值被茂榮視為物品一般不堪,眼中不由泛起一片薄霧。 這樣的屈辱,讓玉英憶起新婚初夜,茂榮粗手粗腳的欲強攻長驅直入,玉英驚恐的仰視眼前這個要成為她「老公」的男子,他眼中佈滿紅色血絲,口中吐出腥臭酒氣,在她冰清玉潔之軀攻城掠地,玉英以手微微的推拒著茂榮壯碩的身體,痛苦著討饒: 「輕一點……很痛……。」 茂榮暫緩進攻的侵略,將臉靠近玉英,要笑不笑,一字一句的說:「我花了很多錢娶妳,這點痛算什麼,嘿!嘿!嘿!忍耐一下,以後妳就習慣了。」 玉英顫抖的閉上眼眸,放棄掙扎,任他在己身馳騁,那種撕天裂地的痛,玉英偏著頭咬緊牙關,淚水依然汨汨濕透了睡枕。 當茂榮滿意的躺回床上時,又忽然詭異的掀起玉英身下的床單檢視一番,然後「呵!呵!」滿意又神秘的對他邪惡笑著,才翻過身沉沉睡去。 玉英凝眸一探,只見粉紅床單上,殷殷染著紅褐血漬,身體的痛楚加上羞辱,玉英哀傷的望著身旁打著鼾聲的男人,這就是他要仰賴終生的老公?這就是她千里迢迢追求的婚姻? 思及這些苦痛的回憶,玉英除了難過落淚,就是深深的無奈,人都嫁過來了,除了自嘆命苦,強加忍耐,她也已經後退無路,只有屈服在這既定的命運中。 既然這是自己選擇,已不可能改變的婚姻,後悔、怨嘆也只是徒然浪費時間,若離婚回越南,那麼玉英家人不但臉上無光,而且還會遭鄉鄰恥笑。 丈夫既然不可靠,那就靠自己。在台灣只要肯吃苦,不但可以賺錢自力更生,也可以存錢寄給越南家裏。 玉英一邊騎著摩托車,一邊酸苦的想著嫁到台灣來的種種。 大清早,晨曦尚未甦醒,天空中的雲影有點灰暗,邐迤的橙色光影抹在上面,這樣讓人有點陰晴不定的雲彩,使玉英感覺有點鬱悶煩躁。路上的人車稀少,路旁新抽芽的路樹,頗有幾分春回大地,欣欣向榮的況味,玉英深深的吸一口早春的新鮮空氣,這樣沁涼清新的空氣,與家鄉的早晨相同,都帶著清甜香味,使她益發思念起故鄉,雖然家鄉的環境建設比這裡落後許多,生活條件也非常艱辛,但是至少日子比現在過得快樂,玉英不禁悲涼想著:霪雨霏霏的濕冷冬天都已經過去,為什麼她的心還蔓衍淒風苦雨? * 玉英下了工,回家時,婆婆正在餵食她幫人家帶的一個三歲男童,玉英逗著小男孩:「小軒,今天吃了幾碗飯?」 小男孩高興的比了個二的手勢,婆婆笑著用台語說:「對啦!連透早的攏總兩碗。」 玉英走到廚房拿碗正要添飯,婆婆跟著也進來了,幫她從悶燒鍋中盛出一碗熱騰騰的青杞當歸排骨湯,一邊還熱心的叫玉英要多喝點這種補元氣的湯。 玉英一聞那味道就暗暗叫苦,她也知道婆婆是疼惜她,才會不時燉些補品給她喝,但是玉英在越南的家鄉從來沒有吃過中藥補品,感覺那種味道難聞,但這些都是婆婆的愛心,縱使難吃,她也只能勉為其難的吃下去。 在越南的家鄉,菜餚的做法都是簡單的清蒸或水煮,從來也沒有聽過炒菜要用蒜頭先爆香。所以當嫁到台灣,婆婆教她炒菜之前要用蒜頭爆香後,玉英以為台灣菜不論煮什麼都要放蒜頭,於是她連煮排骨蘿蔔湯,也都自以為聰明的放下蒜頭去煮,結果那一鍋湯的味道,連玉英喝起來都覺有點噁心,再加上她炒的菜,沒有人吃得習慣,婆婆見狀,又將家中三餐的烹調任務接手過來,親自料理。 這些吃食的不同,在初時玉英雖然不習慣,但是時日一久,倒也都能勉力適應,只要食物能填飽肚子她就很滿足。 語言溝通上雖然有些障礙,但是比手畫腳一番,也能大致了解意思。偶而難免也會思念故土及家人,但是因為嫁到台灣之前,已經有心理準備,知道嫁到國外離家千里,回家省親恐怕要相隔甚久,所以這些對於她而言,都是比較容易忍耐與克服的問題。 唯一令她不能忍受的就是茂榮,在茂榮身上,她絲毫感受不到婚姻的幸福與甜蜜,對於這樁婚姻,著實感到失望與無助。 吃過飯,玉英從薪水袋中數了六張千元鈔票拿給婆婆,婆婆又拿還三張給她,一邊比手畫腳,國台語夾雜著說:「茂榮不是有拿走妳的三千塊,啊這是補妳的。」 玉英聽完,喃喃的說:「這個錢和茂榮拿走的不一樣,妳還要幫我買玉米…。」 「妳不是要存卡多錢轉去越南看妳的爸爸媽媽?茂榮拿妳的錢真不該,等他回來,我會好好教示他。」 玉英有點不知所措的看著婆婆,婆婆嘆了口氣,憐惜的對她說:「啊茂榮能夠娶到妳,是他的福氣,我攏嘛知道你的委屈。」 玉英直楞楞的看著婆婆,不知如何應答。 婆婆將錢硬塞入她的手中:「我在幫人家騙囡仔,嘛有賺錢,妳免驚我們家的開銷不夠。」 雖然與婆婆的語言溝通有些隔閡,她仍感覺一股澎湃無倫的幕孺情懷淹漫了她,不禁低頭拉著婆婆粗厚的手,眼角不知不覺濕潤了,點頭時淚滴凝掛眼睫無聲滴落。 * 喧鬧的黃昏市場內,玉英的玉米鍋子就擺放在旁邊的紅磚人行道旁,這是緊鄰馬路邊的一個小型市場,對面有一所國中,當放學的鐘聲一響起,蜂擁而至的學生,幾乎將玉英的攤子團團圍住,畢竟對正在發育的青少年來說,十塊錢一根熱騰騰的玉米,是最物美價廉的充飢物。隔壁賣菜的阿生婆看玉英忙不過來,都會主動來幫他的忙,等到這群黑壓壓的學生過去之後,玉英的玉米鍋子也差不多見底了,他請阿生婆幫他看著攤子,好讓她回家去載婆婆煮好的玉米。 阿生婆驚訝的說:「茂榮還沒轉來哦?」 玉英無言的點點頭,平時茂榮若在家,婆婆都會叫他送玉米來。 阿生婆不禁憐惜的說:「不是我這做厝邊兜的愛雞婆,妳那麼乖巧的囡仔,嫁給茂榮那款查埔郎,他實在是有好毋知惜寶,真正憨。」 玉英雖然不會講台語,但也聽得懂阿生婆的意思,她無奈的笑笑,對住在隔壁的阿生婆她是充滿感激的,七十多歲的阿生婆一個人獨居,她的五個子女都散居在中北部工作,年節才回來,她有一片菜園,平常生活就是單純的種菜、賣菜。 是她看玉英每日在家鬱鬱寡歡,因此便鼓勵玉英出來工作,不論是早餐店或是賣玉米的攤位,都是阿生婆幫她介紹接洽,否則憑她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國人,國語說和聽不是很流利,大字又不識一個,若無熟人介紹,誰肯僱用她? 因為和阿生婆的攤位就在旁邊,所以阿生婆聊天時都會述說茂榮的事給玉英聽,在阿生婆國、台語夾雜敘述中,玉英才知道茂榮遠赴重洋娶親的原因。 原來是婆婆看茂榮都四十多歲了,還是羅漢腳一個,因為他又是家中獨子,負有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因此急著到處替他物色結婚對象,但是茂榮好吃懶做又愛賭博喝酒的個性,左鄰右舍眾人知,誰人家的女孩敢嫁他?後來婆婆聽從婚姻仲介所的建議,拿出三十萬遠赴越南幫他促成這門親事。 阿生婆最後的結論是:「我攏嘛不時跟妳婆婆講她是在做罪,實在是糟蹋妳這麼乖巧的查某囡仔,不過,這嘛是莫法度的代誌,天下父母心攏總同款啦!」 說到父母,她驟覺心中一陣悲涼,大鍋嬝嬝上昇的煙霧,蒸騰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 「玉英,妳嫁到遠遠的台灣,爸爸媽媽再也不能照顧妳,妳自己要保重,要聽妳婆婆和丈夫的話,做一個惹人疼惜的好媳婦。」媽媽的淚眼叮嚀,驀然透穿時間的薄網,直透她的耳膜。 就是在胡志明市的飯店結婚典禮過後,爸爸媽媽拉著她的手,不住的潸然淚下。 玉英一思及此去遠赴異國,不知前景如何?也不知多久才能回家探視父母?心裏感到一陣陣的抽痛,眼淚忍不住簌簌流了一臉。 這番哭成一團的情景,急煞了一旁婚姻仲介所的人,趕緊請來翻譯先生,請他以越南話翻譯給他父母聽: 「你們兩位老人家請放心,你們的女婿一定會好好對待玉英,等在台灣一切都安置妥當了,他也會帶著玉英回來看你們。」 玉英的父母聽完,才比較放心的擦拭著眼淚,不住的對茂榮說謝謝。 玉英淚眼凝視著只見過兩次面的未來「老公」,發覺他也對著自己投以關注的眼神,不禁羞赧的低下頭去,胸臆間悄悄沁出一絲細細的幸福和一股安心的喜悅,霎時弭除不少待嫁之前那種惶恐和不安的心緒。 「希望選擇嫁他,是正確的」玉英在心中默默祈禱著。 會選擇遠嫁台灣做跨國新娘,是她和姊姊們經過一番思量後的結果。 從小到大,玉英的家中,一直無時無刻不在與「貧窮」拔河,無論全家九個人如何奮力拼命,依然日日與它為伴。 小時候,七張永無飽期的黃口,將爸爸媽媽的雙頰搾成乾枯,艱苦的生計又毫不容情的在他們額上刻鏤層疊的皺紋,佝僂未老先衰的一身蒼老。 及長,哥哥姊姊們各自婚嫁成家,欲振乏力地,似乎逃不出這個魔咒,仍然接續上一代的循環,天天在「貧窮」窩裡打滾。 玉英走在村莊崎嶇不平的黃泥路上,見到翻滾稻浪中耕作的農民,半傾的泥牆,簡陋的房舍,想到自己也要與兄姊們的命運一樣,永遠守在這裡和貧苦一起漸漸老去,心裡頭隱隱然藏著一絲絲的惶恐。 當村莊裡第一個遠嫁台灣的女孩回家省親時,玉英也和二個姊姊湊趣的跑去看熱鬧。 那個以前長得黑黑瘦瘦的女孩,此番嫁做新婦回來,明顯的豐腴白淨不少,燙染著一頭時新的褐色髮型,身著粉紫薄紗洋裝,映襯著臉上薄施胭脂的粉頰紅唇,像極了玉英心目中高雅的白雪公主。 玉英自慚形穢的揉擰著身上粗質T恤,正暗暗讚嘆她數月之間的驚人轉變時,她的台灣老公此時施施然由後方走到她身邊,靦腆老實的笑著,微禿的髮下是一張黧黑略顯風霜的臉龐,圈著一輪圓滾滾的肚腹,他低低的對她說些什麼,只見那女孩燦開一張忍俊不住的幸福笑臉,摀著嘴對大家笑著說: 「我老公說他可不可以不要到河邊去洗澡………。」 回家的路上,血玉般紅潤的太陽已緩緩沉入山背,整個村莊的田野罩上淺淺暮色,微風從小河方向,一波波地拂來,輕輕推移三五彩蝶翩翩向前飛舞。 「能嫁到外國去,真是太好命了,像我永遠也沒有那種機會了。」二姊以無限羨慕的口吻說著。 大姊馬上點頭附和:「聽說她家收了男方家裡3000元美金,不久就要蓋樓房了,妳們看她變的這麼漂亮,所以她嫁到台灣一定很幸福。」 玉英倒是有不一樣的看法:「但是你們不覺得她先生看起來有點老、有點醜嗎?」 兩位姊姊一聽,相視搖頭一笑:「每個人都會變老變醜啊!老點、醜點有什麼關係?這樣的男人比較可靠老實。」 「對啊!結婚就是生孩子過好日子,人總要往高處爬,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像我和大姊,嫁在這裡,就一輩子注定窮苦-----。」二姊幽幽的訴說著。 「………玉英,你知道爸爸媽媽也老了,實在負擔不起兩個弟弟的高昂學費,妳若有好的外嫁機會,一定要把握住,這樣不但妳自己有好日子過,爸爸媽媽的下半輩子也不用再做得那麼辛苦……。」大姊語重心長的對玉英叨叨勸說著。 玉英默默聽著姊姊們妳一言我一語的說著當跨國新娘的種種好處,她心中彷彿匯聚一股神秘的嚮往力量,若這是脫離貧窮的跳板,她願意縱身跳下,只要能翻躍入與姊姊們不一樣的世界,或許有波濤有驚奇,也要強過命定的一生逡遊於這裡平靜貧苦的鄉野,在姊姊們的鼓勵下,她要勇敢咬破原有的生活之繭。 此刻,玉英飛翔的想像心靈似乎也隨著那群破繭而出的彩蝶,遙遙飛向不可知的遠方,攀升、翻騰至那繁花似錦的未知國度,絲毫未覺墨濃的夜色薄紗已悄然掩至。 * 當夜色如雲翻滾湧來,街燈一盞一盞亮起時,市場上的人潮已漸漸散去,玉英也拖著疲憊的身體,慢慢的收拾好玉米攤子回家。 一踏入客廳,便看到椅子上坐了兩個著汗衫的陌生男人,他們滿嘴嚼著檳榔,凶巴巴的瞪視著婆婆,婆婆則一直對他們重複的說著同一句話:「院茂榮攏無轉來,伊欠的錢,去找伊討。」 他們正要破口大罵,忽然瞧見剛進門的玉英,兩個人不約而同對她不懷好意的上下打量著,玉英被看的渾身不自在,小聲的問著:「你們到我家有什麼事嗎?」 「哼!當然有事,你的老公欠我們六萬塊的賭債已經很久了,不要以為他不在就可以不要還錢,他不在,妳們就要替他還。」 婆婆忍不住說:「我們哪有錢?」 那個年紀大一點的男子猙獰的直視玉英說:「你們還不出錢也沒關係,到時候我就把妳捉去賣錢。」 婆婆聽罷,氣急敗壞的說:「是無法律了嗎?嘸你在講什麼肖話!」 「妳是氣啥?她本來就是妳用錢從越南買回來的,現在你再賣給我有什麼關係?」他邊說邊肆無忌憚的斜眼盯著玉英看。 婆婆氣得趕他們出去,他們一邊走一邊撂下狠話:「三天後,我們一定再來,到時沒錢就捉人。」 兩個像凶神惡煞的人終於出了門,驚恐憤怒加上疲累,玉英臉色蒼白的扶著椅子坐下來,憂心的問婆婆:「到時沒錢還,怎麼辦?」 婆婆安慰著她:「錢的事,妳不用煩惱,隨便借一借,攏嘛有。」 玉英知道婆婆這樣說是在安慰她罷了!婆婆的一些老本早讓茂榮賭得精光,每個親戚朋友也都知道茂榮愛賭博的個性,到現在還有誰會把錢丟到這無底洞去?望著婆婆蒼老的背影慢慢踱至廚房,玉英心中充滿無限的悲憤:她嫁的這個男人實在可惡到了極點,不事生產倒也算了,現在在外面欠了賭債,自己一走了之,留下她和婆婆收拾殘局,一時之間叫她們婆媳兩要到哪裡去籌這筆錢? 但是一想到那兩個凶惡討債人的眼神及說的話,玉英驟然不寒而慄,「若真的被那些壞人捉走推入火坑,命運不是比現在更悲慘?」一思及此,原先悲憤的感覺已被驚恐淹沒殆盡,她只能失神無助的呆坐著。 * 初春的晨曦,溫潤的披覆在悠悠醒轉的大地,也照射在白衫紅裙的玉英身上,昨夜輾轉反轍,擔憂的一夜未能闔眼的玉英,臉容憔悴的騎著機車上工,當車子騎經過那座橋時,玉英望著橋下緩緩流動的溪水像玉帶般奔向盡頭遠處,溪水細看之下,竟然像極了她童年越南家鄉的那條溪,她激動的停妥機車,立在橋旁,望著靜謐的蜿蜒流水,似乎就像她未來不可測的命運,玉英的思緒遙遙的憶起故鄉的許多人,想起爸爸的辛勞,媽媽的慈藹,懂事的姊姊……,此刻,她多麼渴望這條流水就是家鄉的溪,她就能順著溪流回家,投入媽媽的懷抱,向她傾訴遠嫁台灣的辛酸與悲苦,但是湍流不止的溪水,不但不能載她回家,也帶不走她的煩憂,想到現在的無依,歸鄉路又遙遙無期,玉英不禁紅了眼眶。 下工時,清理好早餐店的雜務,玉英倒杯水,靜靜的坐在角落的桌上休息,她蒼白瘦削的臉龐糾緊著眉頭下,是一雙單眼皮的狹長眼睛,眼神彷彿找不到焦點,失神又無辜的呆望桌面。 驀然,一股黑影由後將玉英整個罩住,她愕然仰首。 「幹!妳是在想什麼?叫你兩聲了。」茂榮龐大的身影忽然出現,粗聲粗氣的說著。 乍見幾天未回家的茂榮突然現身,玉英彷彿大海中遇見浮木,不免抱有一絲希望:此時茂榮來找她,應該是顧念夫妻之情,怕她及婆婆沒辦法應付那些賭債,因此出面想解決自己的債務吧? 玉英急著向他抱怨:「你在外面欠的賭債,他們已經討倒家裡來了,我們沒錢給他,怎麼辦?」 「幹咧!要錢沒有,人肉鹹鹹,看他們能怎樣?」 玉英聽完,不禁有氣,提高聲調說:「那你就不要跑掉,留在家裡跟他們說,你知道他們有多凶嗎?還威脅說拿不出錢就要捉我去賣。」說到委屈處,玉英眼眶又濛上淚光。 一聽到要捉走玉英時,茂榮的眼珠子竟然一亮,賊溜溜的直看著玉英,腦袋裡不知在盤算什麼,竟然一句話也沒說。 玉英急著用手推著他,焦急的問:「你今天來,不是要解決你的賭債嗎?快說說你的辦法啊!」 經玉英這麼一提醒,茂榮才回過神來說:「我哪有辦法?這幾天我在外面躲債,窮到都沒錢吃飯了,妳這裡有多少就先拿來給我。」 玉英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這個無賴至極的男人,原來他又是來要錢的,玉英還天真的以為他是出面負責任。 茂榮望著玉英看自己的眼神,顯得那麼悲哀又絕望,感覺有些不習慣,便不耐煩的說:「幹!看什麼?快拿錢來。」 玉英本能的按住裙子口袋內的小錢包,茂榮手腳比他更快,已經一把推開她的手,迅速將她錢包內的錢全部倒出塞入他的口袋,放下錢包便轉頭急急走開,玉英猶不死心的拉住他:「你不能走,他們後天又要來討債了,怎麼辦?」 「驚什麼!嘿嘿嘿!其實他們的辦法也不錯,妳反正還年輕,跟他們去賺那種錢比你現在做這種苦工更輕鬆,到時候妳跟他們去,賭債就解決了。」 玉英望著茂榮一副事不關己,揚長而去的背影,全身突然像沈到一個深不見底的冰潭,又冷又寒,她絕望又悲痛的想著:原來自己託付終生的老公竟然如此沒人性,自己欠的賭債,卻把老婆賣掉來還債。 對老公的最後一點希望都徹底破滅時,玉英茫然無意識的走出店門口騎上機車,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要往哪裡去?回到家只是與婆婆兩人無奈對坐,更增添被逼債的愁苦罷了,她也想學茂榮一走了之,但天地之大,她在台灣卻舉目無親,又能走到哪裡去?一想到這裡,淚水又潸潸流了滿面。 徬徨無助間,她不自覺的又到那條像極陪伴她童年的溪流,站立橋上,她彷彿聽見水流輕柔呼喚她的聲音,她深情望著溪水,潺潺水流不斷地在河面上向她柔情的招喚,招搖著流瀉她悲愴絕望的身心,她感覺身體正一點一滴輕盈起來,釋放的解脫感推移著她恍恍惚忽爬上橋柱,柔軟的陽光輕吮全身,溪流在胸臆間漫遊終至形成漩渦浮昇,似不可違逆的力量,把她捲推起來,她如同款款而舞的疲累水草,急欲尋求水流的涼意安撫,只想沉入沁涼的幽暗河水裡,將她積壓的痛苦徹底沖洗,只要與河水溶成一體,命運無法捉弄她,她也不必再承擔婚姻所加諸她身上的悲苦與無望,想當初懷抱美麗幻想遠嫁台灣,現在夢想破滅,她也要有尊嚴的選擇自己的方式結束這一切,她絕對不是物品,可以任人隨意擺佈買賣。如同蜿蜒的溪流最終終需流向大海,她也要隨同脈脈的水流飄蕩回故鄉。 流水聲殷勤招喚著:回去吧 !回去吧!她彷彿被無形的柔軟力道往前推挪,輕移雙腳,便往前躍下,紅裙隨即輕盈旋開,無聲無息飛落下來,像一片沒有歸宿的大紅花瓣,落在嘩嘩響的銀色水面,猝然的紅又猝然的黯了,激起一聲嘆息的嗚咽水花。 (高雄縣鳳邑文學獎短篇小說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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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