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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滄桑
2009/03/18 21:58:19瀏覽571|回應0|推薦3

「碰」

一聲巨響,床上的秀琴猛地被震得睜開眼簾,卜動的心臟因聲音的搖撼而劇烈震盪,朦朧中看見慶雄圓瞪著雙眼,搐動的眼皮及額頭爆起的青筋上下跳躍著,她被慶雄凶惡的神情已然嚇醒,睜眼一看慶雄手上還拿著一把斧頭,房間的木門已被砍成兩半,平躺在地下連一點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不容她有一絲喘息的空間,慶雄揮舞著手上巨斧已作勢要向她砍來,她魂飛魄散驚呼一聲,想要閃躲到床的另一邊,但除了逆流的血液往腦門快速衝撞,裹著手腳的薄被拼命抖動外,她竟連移動半吋都動彈不得,只得拼盡全身氣力問:「你麼?」瘖啞的聲音像是被人掐緊了喉頭。

慶雄逼視著她:「你連睡午覺都鎖門?是不是屋裡藏了野男人?」

她茫茫然望著惡狠狠的慶雄,才慢慢拼湊起下午的事。她因為今天多跑了幾個保險客戶,覺得有點疲累,便騎車回家想小憩一會,回房時順手鎖了門,居然就引來慶雄的追殺,理由竟然是疑心房裡藏了男人,對於這兩年丈夫退休後,愈來愈嚴重的憂鬱症引發的疑心病,及各種五花八門的欲加之罪,她一向慣以低頭無言,任他咆哮叫罵,因為辯解是為了改善關係,爭吵是為了溝通,既然長久以來對他兩者都無效,又何必多言?

慶雄見她緊閉雙唇,眼波低垂,一副無辜驚懼模樣,忍不住又一陣氣火上升,破口大罵:「叫妳說妳不說,天天在家裝一個苦瓜臉給我看,講電話就嘻嘻哈哈,妳現在會賺錢了不起,就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他粗暴急促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後顯得激盪吵雜,引來在前廳看電視的兒子俊傑跑來。

俊傑一眼瞧見被砍成兩半的木門及瑟縮在床上顫抖不止的母親,便擋在秀琴前面,厲聲對慶雄喊著:「爸,你拿斧頭要幹什麼?」

    慶雄面對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兒子質問,雖然有些心虛氣短,但若就此草草收場又有失做老爸的威嚴,因此他揮著斧頭嚷著:「我愛砍什麼就砍什麼。」

    俊傑激動的說:「好!你想砍什麼,我來幫你砍。」

    慶雄比畫著說:「像門!電視機!我喜歡砍就砍。」

    「是你說的,不要後悔。」俊傑說完便一把奪走慶雄手上的斧頭,一個箭步跑到電視機前,一邊對著慶雄憤憤喊著:「我砍了。」 

話起斧落,在秀琴的驚呼聲中,只聽「哐啷」一聲,電視機螢幕已裂成兩截,中間一個怵目驚心的黑洞,缺著口無聲嗚咽著,慶雄與秀琴也張口結舌呆視著電視機,空氣似乎凍結住了,過了一會,慶雄才心疼的大罵著:「電視機要花錢買的,你瘋了是不是?」

     「你拿斧頭要砍媽,不是更瘋?好啊!要瘋大家一起瘋。」

慶雄見俊傑眼神中似乎有股燃燒的瘋狂怒火,感覺再鬧下去也難收場,因此也不理會兒子的厲聲質問,轉身對著秀琴叫罵著:「看妳教出的不孝子,把他養大了居然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說完便悻悻然拂袖而去。

    俊傑見慶雄終於離去,似乎有種奮力之後的虛脫感,他抖抖索索的放下斧頭,擔心的問秀琴:「爸的脾氣怎麼越來越暴躁,這樣對妳實在太過分,他憂鬱症的藥有沒有持續服用?」

    秀琴茫茫然無意識的點頭,受到這一連串的驚嚇,她無力的往後癱去,腦海裡依然盛滿一幕幕慶雄窮凶極惡的影像,「難道這就是我當年一時賭氣換來的婚姻?」她撫著胸口感到一陣陣的悶痛襲來。

悶痛像千萬支利箭穿透她的腦海,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讓飛馳似風的如煙往事停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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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六十年代南台灣濱海的一個村莊,夕陽的光輝斜落在深邃壯闊的海平面上,漾藍的海水輕輕托著橘紅火球緩緩擺盪,這幅景象是秀琴最引以為傲的家鄉美景,她閒暇時喜歡眺望海天接連處,幻化的蒼穹彩霞總引起她無限的遐思,她在這裡與服兵役的明義邂逅,海畔留有她與明義儷影雙雙的點滴回憶。

如今,秀琴形單影隻一個人焦躁的在沙灘上來回踱步,交纏凌亂的足跡覆印沙灘上,被嘩嘩的海水輕輕拍拂即回復平坦,但波波浪花卻拂不去秀琴心中萬千糾結情緒。

明義退伍回北部家鄉的前夜,一輪明月鮮亮的鑲在海面的高空,明義摟著她在防風林內信誓旦旦說非秀琴不娶的誓言,並且一定會寫信解相思,有時間會南下約會,絕對不會辜負與她的這段戀情。

明義的堅定保證,秀琴深信不疑,她眼眸半垂,羞怯的臉在月光下暈紅著,潮水快樂的拍擊岸邊輕輕擺盪,像分享著她甜蜜的初戀情懷。

離別後,潮起潮落,秀琴天天望眼欲穿,熱切盼望明義的來信,或甚至是驚喜的造訪,但明義似乎從世上消失了一般,絲毫沒有他的隻字片語,更遑論出現在她面前。

日復一日失望的衝擊,像一波波轟然拍打礁岩的浪潮,將秀琴的心撞擊得千瘡百孔。

那日,秀琴失魂落魄的由海邊遊蕩回家時,媒人婆阿旺嬸笑咪咪的正拿著慶雄的照片向父母介紹,阿旺嬸一見秀琴,馬上鼓起三吋不爛之舌對著她極力推薦:男方老實負責,有幢父母遺留下的三合院大房子,又有公家機關的工作,雖然年齡相差12歲,但老夫才會更加疼少妻……

歷經六個多月來身心備受煎熬的秀琴,對於愛情已不再存有任何幻想,也不想再每日面對父母悲憫擔憂的眼神,撕裂成一片片的心,疲累困頓的只想找個避風港慢慢補綴,一心想逃離整個與明義相關的任何景物,只因慶雄的家是在離家鄉甚遠的內陸村莊,因此她連想也不想的點了頭。阿旺嬸樂得眉開眼笑,馬上安排他們見面事誼。

秀琴與慶雄的第一次約會亦是漫步在海灘。這片無垠的大海蓄滿了太多秀琴的愛與怨,她癡癡望著潮起潮落,夜裡的海暗沉又神秘,映著無星無月的夜空,孤海映著秀琴孤寂的心,她已厭倦哭泣和等待,更害怕一個人飄遊在孤海裏,受盡哀怨啃噬的沉溺痛苦,此時身邊的明義便是她浮游大海裏唯一可支撐的浮木,雖然對他的感覺除了沉默寡言便是蒼老的外表,對他的個性與內在也一無所悉,但是如此相對兩無語對於心灰意冷的秀琴而言,反而有一種任性自我放棄的解脫感。

當她不顧父母要她多考慮的勸阻,執意的答應這門婚事時,似乎已注定要為自己的一意孤行負起後果來,雖然這種後果她當時從未想過,也沒有意會到任性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甚至幾乎吞沒她以後的人生。

喜宴在慶雄家的三合院稻埕前舉行,這裡是一處民風淳樸的客家村莊。

婚宴當天是一個瀟瀟春雨不斷的暮春時節,陰霾的下午,宴請的賓客皆離去時,天上的烏雲已凝聚成無邊的桎梏,雨滴穿空直落,眾人忙著收拾喜宴的狼藉杯盤,唯獨她在新房內,隔著一方窗,想著託付終身的這個男人,竟如窗外灰濛濛的天色,一切都顯得既模糊又不真切,她緩緩環顧大而傖俗的新房,色彩不調的陳舊擺設,這裡便是她與這個陌生男子要相處一輩子的地方,惶恐無助感頓時蒙上心頭,她有股將被囚禁窒悶的感覺,淚水此時無聲的隔著窗戶上凝結的霧氣滴滴跌落,迷濛了眼前的大紅喜字。

婚後的生活,並不是一處可以讓秀琴療傷止痛的避風港,卻像一個讓秀琴心驚膽戰,處處暗潮洶湧的海港。

因為年齡與秀琴相差懸殊,慶雄心中總是對年輕貌美的秀琴充滿不確定的疑心。

新婚初始,秀琴有一次到市集買完菜,騎經一處公園,被池中白色蓮花吸引,遂坐在池旁椅上賞蓮。

池中的蓮花才正含苞待放,卻如同被幽禁在池中央,只能顧影自憐,秀琴不免感嘆她與蓮花同命:本以為離開家鄉浩瀚無垠的大海,也遠離情海奔騰的初戀地,如此決絕做法,應該徹底忘懷令她傷心欲絕的戀情,但其實心中卻始終無法釋懷,如同這朵蓮花雖有立身之處,而婷婷淨植的莖卻是中空,秀琴心中有的也只是無盡的虛空。

回到家,一走入正廳,赫然看見慶雄坐在椅上邊看著手錶邊用責備的眼光盯著她瞧,她困惑的看著慶雄。

慶雄咄咄逼問:「我九點半回家到現在已經快十二點了,你這兩個小時到底出去做什麼?」

秀琴不可置信的看著慶雄,原來他竟特意回家查勤,秀琴對慶雄的習性上有些捉摸不定,只得耐住性子解釋:「我只不過出去買個菜,你難道懷疑我會出去做什麼壞事?」

慶雄理直氣壯的說:「對,我就怕妳年紀輕,會被壞人拐跑。」一聽完慶雄的理由,秀琴有哭笑不得的悲哀:怎麼她嫁的竟是一個疑心病這麼重的男人?

為了消除慶雄的疑慮,她只能很堅定的說:「我現在是你太太了,絕對不會被別人拐跑,你一定要相信我。」

慶雄對她的答覆似乎不滿意,更懷疑的問:「看妳也沒買幾個菜,需要那麼久的時間嗎?」

見秀琴沉默不語,他轉而翻弄著秀琴提籃內的菜,精明的問:「買這些花了多少錢?」

秀琴驚異的望著他,隨即無奈的數數小錢包內剩餘的錢,向他說了個數字後,慶雄又盯著菜籃內的菜式,似乎逐一對照,過了一會兒,慶雄才滿意的點點頭,並立刻掏出隨身記帳小冊子,紀錄下買菜金額,寫完對著呆立一旁目瞪口呆的秀琴炫耀著說:「我有記帳的習慣,你現在是我太太,兩個人在花費,一定要更省點花,所以妳以後做什麼事,都要以節省為原則。」

秀琴才恍然原來慶雄小心眼的原因是源自於他疑心兼吝嗇的性格,他從來沒有朋友,因為他說結交朋友需要交際應酬費,他不出去旅行,因為出門就要花錢。對於秀琴的花費,更是時時盤查,處處追問,他像一隻嗅覺敏銳的獵犬,無時無刻不盯著秀琴的一舉一動注視著。

這種婚姻,這種丈夫,是秀琴始料未及的,慶雄下班在家時,她總是驚悸的需時時回首,稍不留意,慶雄的話語已一陣風似的飄近耳膜,不厭其煩的叨唸著指正她日子要怎麼過、菜要怎麼煮才會儉省……

因為除了上班,慶雄根本沒有任何交際應酬或朋友,因此他全神貫注在秀琴身上,秀琴生活中的巨細靡遺,他都有意見,慶雄陰魂不散的跟前唸後,尤其要她盡量少出門,以免「招蜂引蝶」。

對於慶雄的種種箝制,她窒息的幾乎崩潰,她的生活就像冬日雨後貼著牆壁蔓延的水漬,粗糙斑剝的面積不斷在陰雨後逐漸擴張,終至模糊成痛苦扭曲的片狀。

每日的生活總是一式的上演以慶雄為主的儉苛劇本,在秀琴正掙扎著想痛下決心結束這段婚姻時,竟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走出婦產科診所,茫茫然四處遊盪,像個幽靈。肚腹裏竟懷有她與慶雄的共同生命,她感覺既驚慌又難過,一時之間她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傍晚時分,慶雄終於在公園內的蓮花池畔找到秀琴,也許是即將老來得子的喜悅使他心情開朗,他並沒有如往常一般責備秀琴,只是興奮的要秀琴好好待產,到時才能生個健康的寶寶。

看著他溢於言表的喜悅神情,秀琴只能無奈的望向路旁舊圮的路燈,微弱的光暈照射在抑鬱昏灰的天色下,愈顯孤荒。

那年的大年初二慶雄喜孜孜的帶著秀琴回娘家,他們在瀰漫著春節喜慶的空氣裏,穿越鞭炮大肆的街頭小巷。

她一身深紅孕婦裝站在舊時住屋前,深情凝視熟悉的一磚一瓦,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泫然欲泣感。

屋前門楣上招財進寶的流蘇紙聯,隨風颯颯飄舞翻飛,她怔怔憶起昔時少女時代在家中的嬌寵,如同翻飛的紙聯,意氣風發的認為日子理應永遠按照自己的理想藍圖順勢走去,無奈只因自己一時任性賭氣,就輕易賠掉一生的幸福籌碼,如同牢貼牆上的紙聯,任再努力翻飛,依然只能認命的被牽絆住。

    慶雄此時拉住她的手,彽聲說:「快進去,不認識自己家了嗎?」她才勉力堆起笑容,快步走入家門。

    對於父母的垂詢關懷,慶雄雖是苛刻之人,但他也是頗好面子,深知姑爺的形象要維持,因此都能得體的應對,再加上秀琴為免父母擔心,亦陪侍在旁淺笑偽裝,使得父母終於安心,深信秀琴有一個幸福的婚姻。

望著父母滿意的笑容,秀琴感覺自己一直維持上揚的僵硬嘴角,幾乎就要垮掉碎裂成一片片,她第一次深深體會到有口難言的苦楚,但是再怎麼苦,也是自己執意選擇的婚姻,她沒有說「苦」的資格,只能將這股酸苦拼命往肚裏吞,她撫著隆起的肚腹無聲的嘆了口氣。

    午餐後,大家都各自到房間休息,秀琴靜靜的一個人蜷縮在客廳的椅上,蹙著眉心,眼光渙散的聽著門外戲耍孩童玩球的歡笑聲,他們拍球的聲音十分清脆,「砰、砰、砰」規律的拍球聲,像在幫日子蓋戳章,分送給許久不快樂的人。

此時讀農校的弟弟突然由房間走出來,神秘的揚著手上的東西說:「姊,這是妳婚後明義大哥寫給你的信。」

    秀琴乍聽之下,只覺腦中轟然一聲響,竟有些反應不過來,不知去接信,只瞪大眼直望著弟弟,但「砰砰」直跳的心臟,卻拼命似的欲奪喉而出。

「他在妳結婚後就來我們家,一直拼命的解釋因為他忙著找工作,又逢他父親生病往生,所以遲遲沒有來信………。」

    「砰砰砰」屋外的拍球聲拍擊的似乎有些狂亂。

「遲了!遲了!一切都太遲了!」秀琴的內心震驚而苦痛的吶喊著,震驚於自己竟然誤解他是薄情寡義之人,苦痛的是自己也自嚐惡果嫁做人婦。

    ……他一直要妳的住址,說一定要求得妳的原諒,但是爸媽都以妳現在過得很幸福回絕他,並請他不要再去打擾妳。」

     「現在是我的球,你不可以搶。」屋外嬉戲的小孩似乎起了爭執。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啊!」秀琴算算明義找上家門的時候,也正是她掙扎著要與慶雄離婚之時,如果彼時明義尋來,在當時或許能給予她離婚的勇氣,而今腹中孩子即將臨盆,她也將為人母,這一切事實都已造成,現今除了認命的扮演好慶雄眼中柔順的妻子,父母心目中婚姻幸福的女兒外,她已無任何心緒再顧及其他。

   ……我看他走時既失望又痛苦的表情,可見他受到的打擊有多大,他寫信來,媽都叫我拿去燒掉,我實在不忍心,還是偷偷留下給妳看。」

   秀琴心情沉重的接了弟弟手中的那疊信。

門外的球忽然「砰」的一聲落地,一個小孩高喊:「小心,後面有人。」

秀琴背脊忽地一涼,感覺慶雄巨大的陰影已從後罩來,那雙如鷹般凌厲的眼神正瞪視著她,她驚悸顫抖的往後望去,只有窗外因風吹拂的斑駁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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