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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7/09 22:39:29瀏覽4659|回應0|推薦21 | |
古茶部安(舊好茶)印象二:石板屋 這是你們的家,不要讓他很孤獨,沒有火。 奧威尼.卡露斯 摘自公視節目訪談 石板舖就的前庭 我們在中午時分抵達杜爸的家,這是邱爸特地為我們商借的房子。到時,午後的陽光淺淡,連聲鳥囀都無,只下方小獵人的屋舍處傳來凌厲的狗叫聲。有些風,正好拂去臉上的微汗,許多靜謐,讓剛才因走不到終點而起的煩燥心,瞬時寧定了下來。 大夥兒在杜爸家的前庭卸下包,逕直坐在石板舖就的前庭上,從屁股、手心傳來的沁涼直衝腦門,在脫鞋的當時,忍不住就想躺下睡下了。剋制住懶散,在前庭煮麵燒飯,一切都十分地愜意,水是由水管從上方水源拉下來的,打開開關便嘩啦啦地水流不斷,甚至連洗米、洗菜的洗手台都已用石板舖就好,只一前庭,就讓人有家的舒適感,忍不住大字仰躺地坐臥著。
細看這前庭,似乎是每座石板屋都有的施設。他可以是大人工作聊天的地方,也可以是小朋友嬉鬧的遊戲場,而一些頭目家的前庭,還可以是族人聚會商議事務、或是節慶唱歌跳舞的所在。即如杜爸這前庭,在角落邊上便立有石柱,石柱下還有一用做坐椅的平整石塊。火星人說,這石柱是頭目的象徵,石柱下的石塊是頭目召集、主持會議時的「寶座」。但杜爸這前庭是否是部落的「會議室」我存疑,因為杜爸不具頭目身份,其前庭的石柱能否代表頭目,也都有疑問。
石板屋的門鎖一時打不開,大夥兒將登山杖靠立在門上,暫時待在前庭。阿億拿出一小瓶高梁,斟上一小瓶蓋酒,囑咐我向這裡的山神、祖靈祝禱,午後漸起的薄霧,讓四周的山林多了幾許神祕感,我用手指彈了幾滴酒,向山神、祖靈告了擾,並請求祂們祐護我們此行順利,山霧時攏時散,似也在輕輕地回應著。
會呼吸的房子 傳統石板屋的尺度多以家屋主人的臂長為準,面寬約是主人雙手張開的兩倍半長度,以此看,杜爸的石板屋面寬顯得特別寬。為了防禦敵人,傳統石板屋的正面窗戶也較小,以此看,杜爸石板屋的窗戶開得比較大,似乎更重視採光等功能性。所以,我猜想杜爸的石板屋應該後來整建過,且整建時已做了一些調整。但即便如此,石板屋的特性仍然很顯明,如正面窗台下使用的闊大石板,就依稀仍是昔日的規模。 構築石板屋的石板,取材自廣泛分布於中央山脈兩側的「板岩」。這種岩石的顆粒極細,且具有緊密的片狀組織,容易劈成一片片的平薄石板,礦物學稱此特性為「板岩劈理」 (slaty cleavage)。台灣南部的魯凱、排灣及一部分布農很早就發現了這種特性,且利用簡單的工具開採板岩石板做房子的建材。他們說,石板有兩種種類,一種是公的,一種是母的,公的石板有黑色及深藍色光澤,質地堅硬且不變色;母的石板則相反,容易風化、變顏色。以此看,杜爸家的石板,無論是舖在地上的,還是用做正面屋牆的,都帶有深藍的光澤,顯然都是「公」的。而且還不免讓人心生疑問:這麼大塊的石板,究竟是如何採來、搬來的? 相較於屋正面的大石板,築就屋兩側及後牆的小石板碎片就顯得可親多了。他們彷彿是路上隨處都可撿拾到的小石頭,任由人們不經意地置放堆疊起來。但仔細看,會發現看似隨意的堆疊其實內裡並不簡單。首先,每一個小石塊顯然都經過挑選,全都是質地堅硬的板岩,絕無一折便斷的頁岩混雜;其次,雖無水泥等黏合劑,但所有石塊卻堆疊得甚為密實,除了需要相當的經驗、技術外,聽說,從前老人家出門耕田時便習慣撿塊石頭回家,看牆哪裡有適合的洞便塞進去,所以住越久,牆越密實,因為主人時刻都在蓋房子;最後,你還會發現每一堵牆都近乎一個成人臂寬那樣地寬,絕不敷衍。三堵厚牆,像是父親的厚實胸膛,也像是母親溫暖的懷抱,將家園裡的子女緊緊擁抱。
再往上看,石板屋的屋頂也是石板舖就的,這讓石板屋的四面牆及一面屋頂全覆以深黑的石板,像是個全身披戴黑色甲冑的黑武士,在冷兵器的時代裡,石板屋自身就成了家園最好的防禦掩體。或許出於漏水,杜爸用藍色塑膠布將石板屋頂覆蓋起來,讓「黑武士」減去了幾分英武的神采,但也因此讓石板屋的線條相對柔化了,更添幾分舊家園才有的古樸明媚。 聽說,在藍塑膠布下的石板屋瓦間留有一小片天窗,當夜晚在屋裡升起火時,會有股炊煙從天窗輕緩地爬出來、舞起來;還聽說三面帶有空隙的堆石牆,在屋裡升火或暑熱時,也會從空隙間將熱氣慢慢排出去,特別在有月亮的晚上,炊煙及熱氣,在月光的映帶下,會給石板屋周圍帶來難以寫描的朦朧美感。 邱爸說,石板屋是會呼吸的房子。當夏天暑熱時,他藉由毛細孔吐氣予室內以清涼;當冬天寒冷時,他又以遮風擋雨的臂彎留住火熱,予室內以溫暖。好茶的朋友說,石板屋內冬暖夏涼,他們跟著他的呼吸而呼吸,配合著他形塑的環境而作息,古茶部安和石板屋千百年來早已融合在了一起,說好茶文化就是種石板文化,其實也未嘗不可。 隨生命歷程流轉的居所 走進杜爸的家,會發現內裡的舒適其實不輸前庭。 全打開的木窗,讓室內有著充足的採光,長方形的內屋裡,大約隔成一大一小兩個空間。靠門的大隔間裡,右側一半,全以石板舖排成類似通舖的大床,可睡上六、七個人;左側靠窗的一半,則是置放雜物的空間;通舖床和置物間中間,則是條可兩人併行的走道。 走道走到底,有一較小的隔間,面積約僅大隔間的三分之一許。小隔間的右側仍以石板做通舖床,但僅可睡兩人;左側則是一火爐及後門;最盡頭的牆壁裡嵌有一壁櫥,現在放雜物,但最早先可能是放家裡重要物事的空間。 從空間布置看,杜爸石板屋的內部基於方便自己使用,或是山下朋友的借住,可能也做了調整。按傳統石板屋的配置,一般室內沒有明顯的隔間,但略可分為前、中、後三室,前室由架高的床或坐台構成,是未婚子女睡覺的地方,年輕男子睡在門旁邊,在夜裡守把大門;中室立有中心柱,是家中守謢神所在,地面以石板舖就,是家人吃飯、工作、聚會、祭祀的主要空間,灶置於牆邊,家中老人家多睡在靠爐火處,取其溫暖;後室則以石板或木板架高平台,一側做穀倉,另一側則是主人夫婦和幼兒睡覺的地方,後牆並設有凹龕,擺設陶壺等神聖器物。人的一生,隨其出生到年老,從後室、前室、後室,再遷到中室,隨其生命歷程在屋內週迴流轉,一直到死後,也還埋葬於屋內的地底下。
李勇雄家屋透視圖 取自台大城鄉所調查報告 以此看,杜爸石板屋的前室、中室已打通成一大隔間,中室的中心柱已然不見,此一大隔間以睡覺為主,功能上較近似傳統的前室,傳統中室的起居、祭祀、活動、工作的空間比較看不見了。後面小隔間則比較完整地保留了傳統後室的模樣,只是將原本置於中室的爐灶移於此處,有點廚房的味道。改造最多的應屬附屬屋,位在主屋左側的附屬屋現有一可沖水的廁所,以及配有可燒熱水的大白鐵桶、水籠頭一開便有熱水流出的「現代」浴室。這樣的改造,無不使石板屋更接近現代人的住居習慣,我想一座活生生的房子應該是充滿生活味的,而不應只是全然地復刻原樣,像是博物館裡的陳列品。如是想,對於杜爸石板屋的改造與調整,也覺得無不妥適而恰當了。 這是你們的家,不要讓他很孤獨 除了地上有形的石板屋,以及共同在屋內生活的家人外,對古茶部安的族人而言,完整的「家」還應包含地下那個家,也就是所有埋在石板屋下的家族親人。 在上世紀30年代日本人以文明及衛生為理由,勸誘古茶部安族人進行室外葬以前,幾百年的歲月裡,他們都將去世親人的遺體,以蹲踞屈肢葬的方式面朝西地埋入石板屋的地板下,石板屋不僅為活著的家人遮避風雨,同時也是死去親人的溫暖歸宿。完整的「巴里烏」包含石板屋、活著、及死去的家人,如果只有石板屋,他們不認為那是一個「家」。 也或許如此,那些已離棄舊好茶的後代子孫們會特別地想家,上世紀90年代中由邱爸等人發起的「重返雲豹故鄉」運動,幾乎是所有原住民部落中第一個發聲要重返舊家園的民族。山上的家還住著親人,使他們分外地依戀,所以邱爸說,「將『親人埋葬在家裡』這個文化是對家這麼眷戀的原因。我在舊好茶時,在別人家裡,到黃昏天暗時,我要先回去點火一下再回來,要讓地底下的祖先感到溫暖。」 因為是這麼地深愛著巴里烏,愛戀著所有住居其中的親人,不但和他們說話,同時還不忘告誡子女,「這是你們的家,不要讓他很孤獨,沒有火,」 「不要讓他很孤獨,沒有火,」隱藏有雲豹民族對石板家園最深摯的愛,對比如今已泰半頹圯蕭條的舊好茶,也格外地讓人感傷不捨。
注:本文中關於邱爸的對話引文,皆摘自王應棠,家的認同與意義重建 魯凱好茶為例 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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