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

關山，高3668公尺，為南台灣第一高峰，有「南台首嶽」的美稱。

第一次見到關山，大約是在玉山南峰頂上吧，從那裡看到的關山像座尖頂的金字塔，只有上部的塔尖聳立在廣大的雲海之上。

後來，在奇萊北峰、新康、向陽等峰頂，都曾見到它高大的身影，兀立在南方的層層峰巒上，由新康、向陽這一線看到的關山，有些「橫看成嶺」的樣子，單面斜的山壁，連著前面的鷹仔嘴山崩壁，山勢壯麗，若鏡頭再收進下方的向陽大崩壁，壯麗外又增添了幾分眩目的深險。

四月初，北部群峰還受東北季風的襲擾，山容還陰晴不定，可位在南橫公路上的關山，氣候卻常是朗朗闊闊，極適合造訪。和兩個朋友從北部一路南下，越往南天空越見疏朗，朋友們不禁歡歎：「這兩天若照計畫爬南湖(大山)，一定什麼鬼東西都看不到，來南部，來對了！」

南橫公路上，一如往常，仍然蔭深非常，(荖濃)溪對岸的山勢也依然雄奇，叫人觀之不盡，過了「塔拉拉魯芙隧道」、「哈瑪達星星路」、「馬舒花兒隧道」後，公路越走越高，兩旁也開始出現扁柏、紅檜等巨木獨立的身影，再上一些，還可以見到山頭上的高山草原，正被午後燦燦的陽光烤成耀眼的金黃色，且背後還襯著一碧如洗的雲白天青……那美麗，叫人兩眼都看傻了。

下午兩點半，我們到了天池工作站附近的進涇橋，這裡是關山及庫哈諾辛山的登山口，今天，我們要由此起攻，爬升約六百公尺，到3026山屋(標高3026公尺，又稱為庫哈諾辛山屋)過夜。

這段進涇橋到3026山屋的山徑，只是一味的陡上，玉山國家公園已將這段山徑予以階梯步道化，所以這路成了一成不變的階梯路，有好事者曾算過，由登山口到山屋，共計有四千餘階。

因為只在山上過一夜，所以我們的背包都不重，但這階梯路仍走得辛苦，同伴抱怨著階梯設計不良，有些階距高得嚇人。不一會兒，同行三人便拉開了距離，我走在最後，喘得厲害，一路上也見到階梯上同伴們剛滴下的汗水，想來大夥兒都爬得不輕鬆。

這步道化的山徑，雖然陡上得辛苦，但也有其貼心的設計。步道上設有兩處休息平台，標高分別在2600公尺及2800公尺處，恰好將整段爬升的路程均分成三等分，若不趕路，選擇在這貼心設置的平台上歇歇腳，應該也挺好的吧！

這陡上的山徑，也不僅平台會留人腳步，在過了2600公尺高的第一平台後，山徑兩邊就不乏有高大的鐵杉、雲杉，他們的枝枝幹幹千奇百怪，煞是好看，讓人常忍不住地停下腳步。往常，我只要在天池到關山埡口的南橫公路旁看到一兩株「老爺爺」，就高興的又抱又跳的了，誰想這裡到處都是「老爺爺」，幾乎就是「老人院」了……走在這許多老人的腳下，抬頭看他們蒼綠的枝椏，聽他們和著山風低聲的細語，心，反沒有了激越，只，沈澱下來了。

四時許，我走到了3026山屋，這是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所管理的一處山屋，山屋內分上下兩層通舖，睡上二十來人應沒問題，屋頂上的太陽能發電板作用良好，所以晚上也有電燈照明，算是極舒服的山屋了。

還不僅於此，山屋對面還有座設計新穎的廁所，聽說不用沖水，用的是「生物分解排遺技術」，乖乖，難怪不怎麼臭哩！而且、而且，更棒的是，山屋還附有儲水設備，上山完全不用背水，除非是很長很長的乾季，很久很久沒下雨了，否則完全不用擔心山屋沒水。

在山屋卸下行李，再往上走一小段，這裡有處視野遼闊的平台。平台上立有一指路牌，牌上指示：往「進涇橋1.8公里」、「庫哈諾辛山1.7公里」、「關山3.8公里」，這平台顯然是個三岔路口。

高興地往關山的路徑走去，小路兩旁盡是開滿馬醉木的鐘形小白花，姿顏甚為秀麗，山路一路向下，小花也一路迤灑下去，熱鬧非凡……

還在為馬醉木心醉時，路旁也出現幾叢玉山杜鵑，這時她們還含苞待放，但粉嫩清淡的顏色已讓人分外期待，山徑再往下走會兒，在蔭深處，竟然有幾處花蕊已耐不住春意燦然綻放，那淡雅的顏色，映著這時斜射的蛋黃陽光，明麗不可方物……這是我2008年最早見到的玉山杜鵑，就在這四月初的關山山徑上。

再回頭走回平台，走幾步回頭看一下背後的關山，隨著腳步越走越高，關山也各有不同的樣貌，從這面看，關山藏在後方，以一個三角的錐面稍露個臉，它的前方還有一面陡峭的山崖，這是我們明天要走的路，這時，山風漸強了，山雲急速的跑，急馳的雲正在翻越我們明天要走的山稜上……像是為山頭戴上「愛因斯坦」式的一頭亂髮。

我特別好奇的是山壁上那無盡的蒼翠，仔細看，蒼翠裡還有無數如白骨般伸張的枝幹，那是鐵杉的幹影吧！多麼古樸虯健的大樹啊！他們就立著那麼險峻陡峭的山稜上……山稜同大樹，本身就消融成一個詩意的姿態！

回到平台上，再往庫哈諾辛方向的山徑走上一截子，從這面看關山，關山已不再躲藏，它峭尖偉岸的山影兒完全聳立於前，岩理盡露的山形讓人心生敬肅。

再閒踱回平台，山友bk正橫躺在長椅上悠然看雲，這時向晚的山風驟起，在高空上的暮雲正翻然作態，但看他們在山頭間撲跌滾翻，揚高竄低，活潑極了……

又見雲白疊起一層層的，像平湖突然翻起三疊浪，在高空上舖排出雲浪層層……

似乎是北方的鋒面這時也南下侵擾了，上空的雲漸漸有了旋轉的姿態，從上層開始，把雲浪漸旋成渾圓的雲壘，好似「天空之城」裡的雲堡……

雲堡一旋、再旋、三旋、四旋……旋起了一圈圈的飛碟雲，彷彿雲深處，會伸下一處雲階，走下個外星人……

上空的雲轉著，下方的雲也沒閒著，他們風起雲湧，岫煙出谷，和上空的旋雲一同流轉著……

山坡上，同行的山友也忙碌著，拿起相機捕捉這難得的異象，只有在鋒面的前哨，才可能看到山雲這無比活潑的一面吧！……在夕陽的翦影裡，雲洶湧著人影，人影也在雲裡飄盪著。

後方傳來人聲，有山友大喊：「快來這裡看夕陽，好看極了！」在往庫哈諾辛的山道上，正好是看夕陽最好的點，後方南一段的方向，遠方那些高聳不知名的群山，全成了連綿不盡的淺淡山影兒，像是用最少的墨，最多的水，渲染開來的潑墨雲山，而且在極淺的墨色下，還不知用什麼設色技巧給敷上一層極淡極淡的雲白……雲極白後，又接一層墨較多、水較少的近山……然後再雲白，再墨色稍深的近山……一層深一層……直至近山已全然墨黑……

但這樣仍是不夠、不夠的，因為大自然總是好色的，絕不能滿意水墨只黑白的設色，在極遠山的上方，夕陽在雲隙間留下一片光燦的金亮，像是湖波萬頃上瀲灔的波光……而朱紅的晚霞，就只是一線，像醮滿瑰麗顏色的彩筆在天際間只隨興一掃，且不偏不倚，就落在鎔金落日與淡墨山形之間。

這時，隨處都是精采，左近塔關山的上方，飛碟雲正盛，山頭在飛碟雲的籠罩下，完全像個海上仙山的模樣兒。

再遠處那個尖山頭，就是曾兩度造訪的向陽山，如今，他也被山雲紛擾著，有時還能看見他的山影兒，更有時，山影兒卻連影兒都不見了……

再晚一些，夕陽更低了，後方的落霞也映照在向陽山附近遊戲的山雲上，灰白的雲，這時似乎被捉住了，不但不戲耍，反而全寧靜了，且還帶著玫瑰色的餘暉……

塔關山上的遊雲也是，全安靜下來了，帶著瑰麗的晚霞，一派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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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晨起，太陽尚未起床，我們即上路，遠方的山頭只透著點晨光，其中有個山頭我昨天就覺得眼熟，今天再遇見，猛一醒覺，我嚷嚷著：「那是玉山山塊啊！你們看那小小的突起，那是玉山主峰啊！……山塊前緣不是有些鋸齒模樣的邊兒，那是南玉山有名的稜線！……」沒想到他們這麼靠近，在這黎明的天色裡，見到久不見的「老朋友」，心裡頓時有股莫名的激動。

今天的行程，我們將要輕裝走3.8公里的山路，爬升六百餘公尺到南台首嶽上去。一早，雲層就厚重了許多，肆虐北部多時的鋒面顯然也已經南下了，希望不要影響今天山行的展望才好。

關山山徑的起程，我們先拜訪了昨日曾遠望到的，山壁上那許多古樸虯健的鐵杉巨木，不一會兒，我們就走在他們的林下，靠近，才發覺他們的身軀是超乎想像的龐大，即便是廣角鏡，也帶不進他們一半的身影兒，我討好的去抱抱他們，像個小孫兒撒嬌似的摸摸他們幹上的皺紋……心裡叨念著：老鐵杉啊！你們為什麼長得這麼大？！這樣好看？！我好高興能遇見你們喔……

山徑繼續穿行於稜線上，由於鋒面的前哨已至，稜線上山風特大，吹得人呼吸都覺困難，稜線上不再有剛才山谷裡那些巨大的鐵杉爺爺們，但較小的鐵杉兒子、孫子還是將稜線站了個滿，每當山風帶起，鐵杉兄弟們無不搖頭擺腦，發出浩大的樹濤聲，似千軍萬馬全在擂鼓鳴金，四下包圍過來，我們則像是落敗的將軍，在陡峭的山徑上急急找路逃去……有時山徑轉向背風面，樹濤聲瞬即寂然，只有剛上山來的方向還聲勢洶湧，也只在此時，才彷彿逃離了追兵，開始有了些生意。

山徑再上些，鐵杉林開始換成為箭竹林，箭竹林裡的路跡甚明顯，似乎近來有人整理過，箭竹林也擋去了風勢，雖然在竹林裡缺乏展望，但林下還不失為一寧定的太平世界。

在鐵杉及箭竹林下的陡坡稜線上穿行了近兩個鐘頭，爬升了四百餘公尺，我們上到了去關山北峰的岔路口。從這裡開始，視野豁然開朗，前面是草坡連緜，兩邊是望不盡的山谷，行走其上，頓覺是走在關山這幢大屋的屋脊上，雲天雖然高高，但也似乎伸手可及，只在你的腳下、身邊、頭頂、耳際而已。

也在這裡，看關山更加的親近了。昨天，在3026山屋看關山，關山彷彿一座龐大的三角錐，而我們只在三角錐的底邊上。現在看關山，關山只是一個小三角形了，而且這三角形一邊的路徑是那樣的清晰，彷彿只要再加把勁，立刻就能登臨。

「真爽！這才是百岳的路嘛！」我和bk不斷呼嚷著，口氣都無比高興！平緩的路途中，有塊彷彿是女媧補天剩下，被隨興丟到這兒露宿餐風的大黑石，我想，或許再過個幾世幾劫，它大約也可以幻化成通靈的寶玉了吧！

再轉個彎，有個看山看雲最好所在山坡上，散布著幾根蒼勁的枯木，有根旋轉著肢體，像朱銘歸真返樸的太極，也像瑜珈極力伸展的體態；另有一根形似鳳凰展翅欲飛……讓人不禁讚歎好個幽微靈秀所在，連無情的木石，在此，都彷彿有情了！

山徑再上，我們已很接近關山前的假山頭了，這個假山頭由黑色的山岩構成，山岩間布生著枝幹怪異的玉山圓柏，山前的一段路，我們就在玉山圓柏林中穿行，這麼片蔚然成林的玉山圓柏，在山上也是不多見的吧。

腰繞過假山頭，開始要上關山頂上有一段攀岩路，這段攀岩路約有十公尺高，坡度近乎垂直，由嵯峨大石堆疊起似乎可踩踏的路徑，山友在這裡垂下了牢固的繩子，拉繩子向上攀爬，並不會有太多驚怖的感覺，只有一兩處，稍微有些驚險的感覺。

上了攀岩路，關山已很近很近了，當看到關山上的森林三角點時，我還沒有意會到我已站在南台灣最高的一片土地上，直到bk指著不遠處的關山三角點，我才緩了一口氣，有種終於完成了的輕鬆。

仔細看看關山頂上，會發現這是片近長方形頗為寬綽的地方，但更為寬綽的是它四周一望無際的展望，向南看去，南一段的山頭一個接著一個的，讓人分不清哪個是小關山，哪個是卑南主，只有稍近些的海諾南山，以及更遠方的北大武山比好確認。

往東邊看，新武呂溪谷帶著南橫公路蜿蜒地向東而去，蜿蜒到最底，就是海端附近的太平洋吧！而最近處，在溪谷上一片平台上的小聚落，是利稻村吧，那個我高中時來，還要「搖」全村唯一的電話，先「搖」到台東，再請人轉接回家報平安的可愛小村落。

西方，則是一連串的山，有南二段的中央山脈，有雄壯的玉山山塊，較低些的則是阿里山山系，這時雲層已經很厚很厚了，甚至剛還下過似冰霰的小雨粒，但有些陽光還透過厚厚的雲層灑在對面的阿里山上，把如綠地毯的阿里山揮灑成淺綠的淺，深綠的深，全然斑駁的兩塊綠。

我們在關山頂待了半個多小時，才依依不捨的告別，心中想著，有機會還要再來！下山的路，攀岩路顯得特別的困難，因為向下不能看到落腳處，且兩條主要繩索都有其踩踏不到的死角，需要換一下線路才好下去，但在轉換繩索時就不免要正面朝向四、五層樓高的危岩……我有點擔心我的一些朋友會害怕這段路，但想想，每個人的韌性都強，應該都能面對吧！

下山的路十分輕鬆，特別驚艷的是草坡上許多姿態美妙的玉山圓柏，這是上山時錯過的……實際上，我錯過的又何只這幾株玉山圓柏呢！整個關山山旅太多美妙的事物了，我總在享受，也總在錯過……享受是生命的一部分，錯過又何嘗不是，享受你擁有的，對錯過的也不有悔恨，生命自為，無不自適，在下山的路上，我如是想，下山的步伐，因此更加的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