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轉四季

我永遠無法忘記外公去世時的情景。他癱睡在老木板床上，原本精悍的身軀萎凋的十分弱小，不時還傳來沈重尖銳的呼吸聲，像隻作用不良的幫浦，用力的、艱難的，想把人生最後的幾口氣沈沈的打入胸腔裡……

我明白外公是不甘的，他不想要這麼早離開……他操念著田裡的秧苗是否生長良好？田水是否充足？幾十年來他就是這麼在田埂裡巡著，邊巡邊記掛著是否草要除了？稻該施肥了？是否要從上游的溝渠放水下來？走著走著，熱烈的太陽燙出他那黑亮的面容及皮膚。

我也明白他不習慣這樣躺著，記憶中的他總是勞作著……或許是田裡的收穫不足以養家(外公家有八女二男十個子女)，他就兼營土木的包工，一早巡完了田，就踩著那輛老爺車上工，後座上常載著那支拆磚牆用的大鐵槌，已六十好幾了，他還是堅持掄著那支年輕人都嫌重的大鐵槌，在各處工地敲敲打打……他從來是個慣習勞動，臉上不時淌下晶亮汗水的人。

我也還明白他掛念著當時身體也不好的外婆，擔心那一心想分家產的大舅會把田產賣掉……

他是那麼的掛心，所以他急著把空氣像平時那樣打入他厚實的胸膛，那急切又尖銳的聲響，讓圍坐在床周一圈的親人，心都揪著……

但就像這老房子留不住人一樣，什麼也都留不住的……阿姨們一個個出嫁，舅舅們也各自出外成家，曾幾何時，這十幾個人住著嫌擠的小農院，就剩下外公外婆留守了，幾次過年回來，都覺廳堂變空闊了……前兩年，外公外婆身體不好，被小舅接到街上家裡就近照顧後，這老房更成了空屋一棟……

什麼都留不住的，都會走的，包含時間、包含青春……在火葬場看著外公燼餘的骨灰，我如是想。

我有時還會夢到外公去世前厚重的呼吸聲，以及他穿著白汗衫，踩著老爺車，車輪卡搭卡搭地轉啊轉的……那聲響，好像嚴厲的他，還在提醒著：

輪轉四季，似留不住，越留不住，越要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