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若隨筆(上)
杜開隨手記28

在我窗前，有一座半天然的花園和一畝池塘。好多年以前，我還可以從二樓窗戶，窺見那蕪草叢中的小池塘，還有那夏夜裡的蛙鳴。

如今，蛙鳴依舊，但扶疏的花木已將那池塘的身影掩了，也讓窗景更美了。

這要歸功於我隔壁的鄰居林老師，這花園大約有一半來自於他的巧手雕琢，另一半，則是大自然的鬼斧天成。

林老師是我高中時的老師，每天下課後總是在整理這山坳裡的雜草，然後栽上橡樹、櫻桃樹……，還有一堆我喚不出名字的樹。

那是幾多年前的往事了，林老師早已退休多年，我也曾經搬離過這湖濱舊居，還有這屋邊的左鄰右舍，也都換了一輪。唯一不變的，是這湖邊花園裡的花草，依舊在四時的代謝中，鼓盪那自然的生命力，無聲無息的。

我還記得剛搬來這屋時，有一個秋天的夜晚，銀白的月光輕軽灑入我的臥房，從陽台落地窗的玻璃中走入。我在子夜中醒來，久久說不出話來。

也許從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了這屋子而不自覺。

但我曾經遺棄這裡，飄泊在人生的旅途上，在繁華都市的霓紅燈下，認識過許多人，追尋過好多的夢想。而今，一一走過那麼多的時光歲月，忽然發覺，有一個夢想是往昔遺忘在這裡的，而我竟然忘記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詩經》〈小雅˙采薇〉

幾千年前，有那麼一個詩人，征戰遠方而後回歸故里，留下這樣的歌詠。

我曾在這屋裡，讀著古老的《詩經》，想像那千年歲月裡留下的人生感歎，嚮往著年長後要去開創的征途。那將是何等遙遠與豪邁的一條路啊。

走過之後，才發覺，沒有一個足跡會被遺留下來。凡走過，必被遺忘。沒有一個人會記得那詩人是誰？只知道在《詩經》〈小雅〉篇裡頭，那個思念家鄉的詩人，在不知名的某地，留下這樣的感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有人說，這一篇的詩句是《詩經》壓卷之作，情景交融，意境高妙。年輕時我愛讀這些文學作品，陶醉在優美的音韻中。然而年長之後才開始體會，那詩人傷悲的心，是在哀悼什麼呢？逝去的青春？家鄉裡的愛人？或是那征戰過後，才知是一場空的人生征途？

我也在時間的旅途上，流浪過不少的年歲，慢慢將走向死亡的行道盡頭。我曾經做過的、想過的、追尋與經歷過的，也將和那詩人一樣，在人生旅途中逐漸被遺忘吧。

很多年之後，在我人生征途的盡頭，我的墓碑上會寫些什麼呢？一個陌生的名字？對於百年後的人來說；或者一個熟悉的？對於已成一坏黃土的我而言。

曾經經歷過的，在過去、現在或未來的哪一個地方呢？

在我窗前唧唧而鳴的蟲聲，或許才是那永恆不變的東西吧。2005/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