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中）
杜開隨手記25

我的人生觀出現微妙的轉變，是從去年開始。觀念變了以後，我的人生也如堤防潰堤，一任無情的洪水淹流，把我帶向一個奇妙又難過的地方。

那時，我有一段職場轉換的留白時間，我放棄了很多人人羨慕的東西，並開始認真研究起棋王的世界。我上網去搜尋韓國棋王李昌鎬的資料，研究他的棋譜。

七、八年前，我曾在圍棋雜誌上翻閱過李昌鎬的棋路，當時只覺得，他似乎是亂下一通，毫無美感與哲理可言；又似公園裡捉對拚搏的業餘棋士，只求快求勝，而失去傳統弈棋的緩步悠閒。當時我真不理解這個「少年姜太公」。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曾寫了一部報告文學式的小說＜名人＞，講的是日本末代名人秀哉與後起之秀木谷實的人生最後引退戰。

這場棋，前後下了長達半年，以今日觀點思之，簡直不可思議。現代棋壇流行下快棋，幾個小時就結束了一場廝殺，因此古代那種講究身段、美感與最高技法的棋道追求，幾乎可說蕩然無存。

川端康成悼念的是一個傳統價值的終結，因為秀哉名人輸了，而他不知道的是，求勝心強烈的木谷實與他的好友吳清源，其實正是破除傳統守舊，追求弈子效率而開創日本新美學棋風的劃時代人物。沒有木谷實，就沒有今天多數的日本定石與定式，更不可能有個廣收門徒的「木谷道場」，養出一堆日本超一流的九段棋士。

川端康成如果死後有知，再看到今日棋壇由韓國人帶領起來的戰鬥棋風，毫不講究章法與手筋美學，只是為求勝而下棋，連俗手都可大剌剌而行，大概要嘔血數升，擲筆空嘆吧。

從我年輕時所認知的圍棋觀點去看，李昌鎬的棋譜頗讓人搖頭，他的棋風如一枯籐，攀附在對手棋路上，歪七扭八而行，結果竟然能大獲全勝。李昌鎬沒有像吳清源或木谷實一樣，在佈局時小心翼翼的開局，爭先手、爭大場、爭急所，也爭要津。

他像是隨便應子，漫不經心。李昌鎬是韓國超一流棋士曹薰鉉的入室弟子，一九八四年，這個十歲的韓國神童被帶到有「曹燕子」之稱的大師面前，兩人下了一盤授子棋。棋後，喜爭先手的曹薰鉉猶豫著要不要收這個傻樣的小孩當學生，因為這小孩的棋實在太慢了，慢得讓人覺得難成大器。

李昌鎬下棋時是一副少年老成的姿態，坐在棋盤前文風不動。有媒體記者嘗試拍李的弈棋圖像，結果回去沖洗後發現，整捲膠捲的表情竟然一模一樣，沒有喜怒哀樂的變化，只是漠然著一張臉，似在苦思又不像。

認真研究李昌鎬的棋譜，我發現，李昌鎬沒有特殊棋風。有的人佈局時喜佔大場、重氣勢，因此有所謂的宇宙流或中國流。有的人重實利，喜歡擺低姿態，小心翼翼的搶地爭目，毫不放過每一塊角地。

當然也有的棋士喜歡中盤廝殺，在佈局完成後，展開中原腹地的搏鬥廝殺，頗有一戰定勝負的慷慨激昂。而李昌鎬，似乎都不能歸類於此，他沒有吳清源行雲流水般的奇思妙手，沒有木谷實按部就班的搶佔實地，他的慢，也不似某些棋士講究「流水不爭先」的特殊風韻。

李昌鎬只是跟著對手走，亦步亦趨，恍似無賴式的東坡棋。雖然他不是每一步棋都跟著對手下在相對一模一樣的地方，但是論棋風，他卻是跟在對手的佈局之後，緊緊的跟著，即使屈居下風，落後了數十目地，他還是跟著、纏著，毫不放鬆。

讓李昌鎬成為棋王的祕密武器是「收官」，他收官的精準細算，天下無雙。

通常一局完整的圍棋對奕會分成：佈局、中盤與收官。如果到中盤為止還沒有決定性的勝負手出現，或者雙方無人棄子投降的話，那麼最後細膩的劃分細部疆界，黑一子、白一子，把棋局最後的圍地態勢完成，就叫收官。

對一個不會下棋而只愛打譜的人來說，收官是最無看頭的東西。我年輕時觀棋喜看棋士風格，一如芸芸眾生的處世哲學，有人求厚實，有人求效率。厚實者如高山蒼松，棋風峭然挺拔；求快者，棋薄如風，但又左竄右突，奇思巧出。

棋如人生，有人穩紮穩打，慢慢累積一目一目的地而居勝；有人疾如風，侵略如火，始終保持目數的領先地位。但下棋，總沒有一人是求慢的吧？而且還是慢得如老牛拖車，步履蹣跚。

李昌鎬就是這種人。忘記是哪個棋手說的，即使到中盤時還領先個十幾目，但一擔心李昌鎬的收官本領，就不知不覺在老僧入定般的對手面前膽怯起來，以致寸土寸地的流失優勢，最終敗於數目的差距。

孫子兵法所謂「風林火山」的「不動如山」，大概就是指李昌鎬這種人吧。看似平凡無奇，溫吞而行，卻始終不放棄追趕，一直追趕到人生的下半場，在對手三鼓而竭後，贏到最後一手棋。

了解了棋王的世界後，我在筆記本上寫下「慢、厚、拙」三個字，作為座右銘。人生輸了上半場，並不值得遺憾，值得驕傲的應該是，你有沒有戰至收官而讓對手畏懼的勇氣與毅力。

老子＜道德經＞上說：「善勝敵者，不爭」。又說江海之能成為百谷王者，「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棋王之能成為棋王，還是有一些道理的吧。在人生困阨、難過的時候，我會拿出「慢、厚、拙」三個字來自我惕厲。經過了七、八年後，我更加證明了我不會是職場上的棋王，但我覺得李昌鎬這種棋風，其實還滿有意味的。

「慢、厚、拙」，----我想，包括讀者在內，我們都應該會贏到人生的最後一步棋吧。2005/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