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部份是她在說，阿姨只是聽，我當然也得聽。回程時，阿姨突然想到問我：「我們這樣講話會不會影響妳開車？」我說不會，媽媽說會。

我說：「我說會，妳不相信，要說不會。」

「是我先說會的。」她一直強調是她先說的。

「既然會，妳為什麼還一直說話？」到底要相信妳的「會」，還是妳的行為呢？只停了幾秒鐘，她又繼續說下去，都是講別人的事情，說得又多又快，鉅細靡遺，表情聲調變化豐富，內容轉折甚多，如果要聽清楚的話，要費很大的精神注意聽。

她好像不在意別人有沒在聽，別人正在忙，做別的事情（如：看字條、接電話），請她等一下，她也不會停，繼續說下去。她不需要別人的回應，連讓人問問題、插句話的空隙都沒有，如果中間有話聽不清楚發聲問了，她也不理會，不會停下來，繼續往下一路搶著說。我不明白這怎麼叫「我跟你講話」呢？根本是她自己在獨白。

不曉得從哪一年開始，我對她的態度改為「大部份都沒在聽」，反正都是重覆了幾百幾千遍的話了，就是新鮮話題也無關緊要，沒聽不會怎樣，只是會攪翻我的情緒罷了，聽了她也不會感謝我。尤其當我費盡力氣跟著她的話題轉時，她突然加一句：「妳都沒在聽。」真冤枉，我費心力聽她說都被她當作沒在聽，那我何必認真聽呢？加上連插句話的機會都沒有，真令人痛苦，所以就讓她一直講，甚至將電話放在旁邊，每隔幾分鐘再拿起來「嗯！」一下，我相信這聲「嗯！」也要她願意聽時才聽得到。

曾向她說明，「所謂的『談話』是你一句我一句，大家有來有往才叫『談話』，妳這樣一個人一直說一直說，都不聽別人在說什麼，怎麼叫做『跟你講話』呢？」當然一點效果也沒有。

她在車內忙碌的叙述之中，時而蹦出一句：「看一下公車要怎麼坐？下次我自己來的話要怎麼坐公車？」

接著下一句是：「要我自己來怎麼可能？我怎麼知道要怎麼坐車？」

我和阿姨都說：「公車班次很少，妳不用自己來，有人會載妳來。」如此重覆了好多次。

回程時，還是：「看一下公車要怎麼坐？坐到龍潭要怎麼換車？」我覺得這話說得太過火了，正色說：「我們只有一個腦袋，不用裝那麼多沒有用到的東西。」接著：「媽媽，我知道妳覺得麻煩我，很不好意思，但我已經說我可以載妳來了，還一直問公車要怎麼坐?妳為什麼都不接受我的好意呢？」

阿姨也說：「是啊！她要載妳來，妳們容容也說看妳在哪裏下車去接妳，妳就不用想那麼多了。」

「我只是……」

好了，回到上週五，那麼早我不想說話，她也不太說，所以車內安靜許多。到新埔的時間比上次快，一小時四十分鐘。輪到她時，復健師請她平躺下來，手摸小腿，問：「這裏麻不麻？」

她手摸大腿旁，答：「我這裏痛。」

「我知道妳那裏痛，現在先看這裏，這樣麻不麻？」他又上下摸著小腿前方，要確定那裏的感覺。她又說她大腿痛，幾次後，復健師說：「我知道妳那裏痛，等一下會讓妳說，現在先說這裏。」她好不容易說不會。

「妳有時候麻，有時候不麻，是不是？我要看看妳什麼樣的狀況會麻？再來這裏麻不麻？」他改摸腳板上面，及腳趾，她又指著大腿說：「我這裏痛。」

「我等一下會讓妳說，先說這裏。」又是反復幾次，確定是循環不良造成的，沒辦法改善，但也沒關係，泡泡熱水或許會比較好：「婆婆妳不是一直在麻，有時候會，有時候不會，妳會將麻或痛的感覺誇大。穿這樣前面比較緊的鞋子會比較麻，妳不穿鞋子走走看。」他指著她的鞋子說。

「我平常沒穿這雙，今天是因為它比較好脫才穿這雙的。」她邊下床邊說。

走了幾圈，又上床來，他解釋說：「妳腳末端的循環不好，如果再穿這麼緊的鞋子就會更麻，要改穿涼鞋。」

她又解釋平常沒穿，只有今天穿，「穿涼鞋怎麼行？我平常要穿謢踝，涼鞋怎麼穿？」

「穿涼鞋也可以穿護踝，這樣腳比較鬆，比較不麻。」

「穿涼鞋怎麼穿護踝？我是今天要方便脫才穿這雙的，平常沒穿這雙。」

我忍不住說：「媽，他只是告訴妳不要穿緊的，不用再解釋今天為什麼穿這雙了。」

上次也是一樣，他問：「平躺著時痛不痛。」

「我要躺下來時很痛。」

「我現在問妳這樣平躺時痛不痛？」

「剛躺下來時痛得不得了。」

「我不是問妳躺下來時，是現在痛不痛？」

「媽，是說現在，不是躺下來時。」好不容易才答說不痛。

「他們年紀大的人常會將現狀及記憶的東西搞混，弄不清楚。上次來時說了太多痛的地方，把我搞混了，沒看出來。我先將其他問題解決，要一個一個慢慢來。」復健師對著我說。

「媽媽，慢慢來，慢慢解決，不是一次就能找到原因的。」

聽了她跟復健師的對話，真是嘆為觀止，平常她就是這副德性，牛頭不對馬嘴，講東她回西，人家的回答她也沒聽，繼續講下去，非將她原來打算要講的話講完不能停止。比如：她告訴我她的照片放在哪個地方，如果她不在家，我要幫她辦游泳證時可以自己過去拿時，我打斷她的話：「我這裏有妳的照片，不用去拿。」

她還是沒停下來（根本沒聽到），繼續將放在哪裏的地方描述完。

還有一次，我回去，用肉醬罐頭加豆腐煮了一道菜，剛好她的朋友來，一起吃飯，人家問：「這道菜是怎麼做的？」

她答：「我女兒今天帶小孩去ｘｘ，又去ｘｘ，做了……」講了十分鐘還沒講到那道菜是怎麼做的。

平常她跟我們這麼隨便應答也就罷了，連跟醫生講話也這樣，那她平常是怎麼看醫生的呢？如果是我陪她去的話，我都覺得很羞恥，任何事情都要將故事從頭講起，講得很長，不講重點；若要講「重點」，就又把所有的「點」都列上去，不是只講「重要」的，人家打斷她的話，她也沒什麼反應，好像無所謂。看完後又會說一堆：「ｘｘ、ｘｘ忘了說。」「他沒聽我說這一點。」「他有沒有將ｘｘ打進電腦裏呢：」

最後復健師幫她揉了大腿旁邊一個地方，教她用網球頂住那點，側躺，用身體的力量壓，一天做兩次，３到１０分鐘，十天後就會好。

「壓這裏，後口袋的地方。」他示範著。

「我是這裏痛。」她指著下面三、四指的地方。

「我知道您那裏痛，可是要壓這裏。」他又指了一次。

看來不用再來了，回去做做看，如果能好就好。

第一次是弟媳載她去的，講得太多，他搞不清楚，請她回去前趾踩磚頭，拉鬆腳筋。第二次，檢查膝蓋說沒問題，只是肌肉沒力，回去做兩個動作增強腰力及腳力（一個是平躺，雙腳的膝蓋彎起，腳板著地，一腳翹在另一腳的膝蓋上，屁股抬起來５秒，放下，一天做５０次，換另一腳；另一個是跪坐１０秒，上身抬起休息一下，再跪坐１０秒）。這是第三次，腳趾沒感覺是循環不好，沒關係，終於看到她說的痛點了。其實一次就可以了，誰叫她說了一大堆痛的地方，讓復健師以為很嚴重，來了三次，看了四個痛點。

出來後，她問我：「我帶了水餃給妳當午餐，要不要先吃呢？」

「先回去。」我才不要現在吃，增加跟她相處的時間。

她將水餃裝在一個保溫瓶裏，一直在後座叨唸著日本帶回來的什麼東西，小軒如何愛吃，將每一次吃的情形及吃多少都說出來，我還是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東西？我遲疑：「我們七點出發，為什麼要帶午餐呢？怕餓的話帶個麵包就好了。」

「我想妳要做氣功，帶著比較方便，妳都先吃還是後吃呢？」

「都可以。」

「這個保溫瓶如果要再拿回來麻煩的話，到樓上我換塑膠盒給妳。」

我馬上說：「不要，不要換，不要拿上去換。」我知道說是說很快，又會弄半天，害我真的會遲到。

「還有一個蘋果給妳吃。我洗過了，要削皮。」

「妳連蘋果都帶了，要野餐嗎？」

「這個叉子……」

「不用叉子，我有帶筷子。我在想，以後要先告訴妳要帶什麼東西，不要帶什麼。」

「妳雖然說不要帶，我還是會帶，肚子餓怎麼辦？」

「那就帶個麵包當點心就好，不要帶午餐。妳帶午餐是好心，但是要花時間弄，妳要出門不是很緊張嗎？又要花時間弄午餐。一大早占住廚房，小綠怎麼做早餐？」

「我都是在她做早餐之前煮的。」

「那多早起來？」

「五點半。」

講些別的，她問我：「小綠給妳的精油用得怎麼樣？」

我想了一下（已經準備好了）：「妳這樣就滿意了嗎？」

「怎麼說？」她竟然聽出來了。

「妳一直對她說我睡不著，她買了精油送我，妳就滿意了嗎？」

「我哪有一直說？是我跟阿姨打電話時，阿姨提到妳跟老師說很早就醒來，我才知道妳早上睡不著，我又沒聽到你們在說。」

「是我上次在預約要九點到時，復健師問我從台北來來得及嗎？我說可以，反正我很早就醒來，他問我枕頭用哪一種的？我說是旁邊高起來的記憶枕，它撐住脖子，脖子比較不酸，他說不要用那種，雖然容易入睡，但容易醒來，要用棉花的。所以我改用以前那個，這樣就睡久一點點，改了枕頭就好了。」

她忙著交待、提醒：「不是每種棉花都可以用，ＸＸ不好，要用ＸＸ的。」

「小綠說妳唸了兩、三天一直說我睡不著，還拿出妳那兩瓶精油一直要她和小弟看是什麼功用的，他們又看不懂。所以她送我艾草精油，比較好睡。」

「她用過的嗎？」

「不是，是新買的。妳為什麼要一直唸？」

「我沒有唸，我只是和阿姨講電話時才說到的。是小綠自己要送妳的。上次我說ＸＸ痛，容容也買了兩瓶送我，我叫她不要買，她馬上去買，我用了幾次也沒在用。」

「妳一直在人家面前唸哪裏痛，人家總要處理，所以買東西給妳，妳又說不用，到底叫人家要怎麼辦？妳是媽媽耶！妳一直說痛，人家都不管行嗎？」反正查無實據，每次說起都一副無辜的樣子，都不是她說的，她都說不要買，是別人自己要買的。

到了，我上去搬微波爐，他們家不用，我向小綠要的，媽一直叫：「太重了，太重了。」我沒答腔，直接搬走，她以為叫一叫就盡到幫忙的義務了？叫一叫東西就會飛回家了？會有天使來幫忙搬嗎？每次都這樣，上次先來看看有多大時，也一直叫：「太重了，芸搬不動。」原打算叫芸來載的，她以為年輕力壯的人都跟她一樣嗎？

我只好勉強收下那袋東西。到了學校停車場停好車後才看到，除了水餃，還有糖果、兩包泡的黑麥茶、一小盒醬菜、和蘋果。她老是要表示她的好意，我卻很難接受，從來沒有謝過她，只表示很麻煩。叫她不要準備，她下次照常依她的意思弄，然後留一大堆後續要人家處理，像：幫忙打包啦！提啦！應該放哪裏啦！（不能倒著放，不能悶住，要用什麼包住）盒子要拿回來啦！要怎麼吃、怎麼剝的，吃飽了運動不好，晚吃的話太餓……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