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帶著一雙黑手來學校上課，就連指甲縫隙都還能清晰的看到他工作時所遺留下來的髒污…皮膚黝黑的他，我總習慣喚他「黑面蔡」，雖然他並不姓蔡。

三年前的這個時候，正是我那個進修部班級二升三的暑假，也是少數需要補考的孩子為自己是否能順利升級奮鬥的日子。而他也是在這時候被「冷血」動物給遺棄了。

依照一年級時我為他們所訂定下的私人規矩，補考孩子必須在補考前一天早上返校集中唸書，準備隔天早上的補考科目。一升二的暑假因為大夥對於課業成績的拿捏算是稚嫩的，所以需要補考的孩子為數不少，不過在孩子配合我返校唸書的要求之下，都能順利升上二年級。今年，只剩下黑面蔡因為單科不到30分必須補考才能升級；儘管他的總平均是及格的。而他在補考前一天也乖乖的到我的辦公室唸書，一直到早上11點30分時，他告訴我他已經都看完，都OK了，我才放他回家。當時心想，以他的資質、學習能力，要考超過30分何其容易啊！但一切都出乎意料之外…

補考那天早上，我接獲教學組長阿娥通知說他沒去參加補考，我緊急撥打他跟她媽媽的手機、家裡電話，但都沒有任何回應，我想我完全失去這個孩子的訊息了。當天下午約六、七點左右，我依照他所留的地址找到他家，按了門鈴卻得到這樣的回答：『他們早就搬走了！』心頭油然而生一股不詳的預感在日後得到了印證。

算是我還沒死心吧！再加上他補考該科陳老師給我的鼓勵：『趕快找到他，補考這件事我願意幫忙，給他機會。』於是，只要有空我就會潛意識的撥打他的手機號碼，但結果卻都是「未開機暫時無法聯絡」。就在第二次補考當天的下午，我去基隆「全家福」買鞋子，進去店裡之前我又撥了一次電話，這電話是接通的，接電話的人正是他的媽媽，他的手機目前是媽媽在使用。我無法形容我當下是有多麼的狂喜…

我把我的用意跟她母親說明之後，也瞭解他正在大武崙修車廠上班工作。但當我開口要他家裡電話時，他媽媽開始支吾其詞。不想拖拖拉拉的我於是選擇開門見山的問：『你們是不是在跑路？』沒想到我的猜測是正確的，補考當天就是因為被追討債務不得不搬家跑路，導致黑面蔡沒來學校補考，而且他們明天還要「再」搬家。於是我們協定，孩子下班回家後請他主動打電話找我。當晚我接到他下班後打給我的電話時，已經接近半夜11點了；我們約好隔天早上學校見。

處理完鞋子的事情之後，我趕緊趕回家裡打電話想跟進修部主任討論這件事。誰知道那人冷血的回我：『一切都必須照規定處理。』我當下有點生氣的說：『你都沒聽我說這學生身上所遭遇的問題，就這樣決定處理方式？』得不到「人性」的答案之後，我只好去做一件我最不想作的是；找校長幫忙。

好不容易找到校長的私人電話，也順利跟他報告整個事情來龍去脈後，他要我寫一份簽呈；只要任課老師願意給他補考，行政上面就沒問題，他會裁示給這孩子一個補考機會；誰知道這一切到最後都只是在「演戲」。事後我輾轉得知當我找完校長之後，校長立即打電話給主任，兩人早早擬定策略。他們選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最高指導原則，反正「別人家小孩死不完」，幹嘛給自己增添麻煩。

隔天，我等黑面蔡來學校之後，便立刻寫好簽呈給主任批示，滿懷希望的期待學校能給這孩子一個「額外」機會，誰知道主任他竟然要教學組長簽具個人意見；顯然是想多抓幾個人當墊背。但阿娥很帶種的寫著「行政作業上沒問題，可以給學生再一次補考機會。」這位主任或許根本沒想到或是沒期待組長可以跟他沆瀣一氣，於是他寫下三點處理意見大意如下：
一、補考時間已過。
二、違反體制。
三、對其他人不公平。
結論當然是不宜給孩子再一次補考機會。簽呈最後到校長手裡，他配合他們事先約定好的處理方法，冷冷批下「如擬」兩字。

這公文出奇的快，當天早上就跑完並送回到我手裡，只是結局跟我前一天我得到的承諾相反，孩子的最後機會就這樣給聯手斷送掉了。我只能跟黑面蔡說聲抱歉，要他還是要對人生保持積極、樂觀的態度。在辦理休學期限前黑面蔡完成休學手續，但我心裡清楚他是不會再回來唸書了。以他家裡經濟條件，唸書對他而言本來就顯得有點奢侈，怎可能還有餘力多浪費一年的時間、金錢。從他完成休學手續之後，這幾年我再也沒有見過黑面蔡了…

《外記》
上進修部的數學課時，一般夜校孩子總是左支右絀，但這個孩子卻有很好的數理基礎來跟我應對。當我跟他談起這個問題時，他跟我說以前的老師就說過他在這方面有很好的資質，老師們都會鼓勵他好好唸書。但我想環境並沒提供他這個機會，他必須選擇唸夜校，以方便白天工作賺錢貼補家用。也因此，我常常看他來校上課時累到必須趴在課桌上睡覺、休息；於心不忍的我總選擇寬容他。但總期待他精神好時，能醒過來學一些有時候連日校同學都不容易懂得的數學題目。

二年級下學期學校早早就安排要去畢業旅行，但一筆四、五千元的旅費對他而言是何等巨大。當班長最後確認剩下三個人無法參加時，我一一找來瞭解原由。除了一個因公司只有他一個人幫忙跑外務，無法連續請三天的假之外，黑面蔡跟另外一個同學都是家庭經濟問題。當我進一步問他們內心是否想參加時，答案都是肯定的。於是我選擇先幫他們墊這筆錢，並告訴他們以後有能力時再慢慢還；但其實我內心已經不打算拿回這筆錢了。

孩子選擇了休學，我選擇了辭退三年級導師。我簽呈上頭一樣簡單寫了三個理由：
一、力有未逮。
二、愧對學生。
三、誤人子弟。
上頭簡單的批了一個「准」字。或許該主任以為那三個理由是我在自我檢討，其實我說的對象是他不是我。

能少了我這個麻煩他當然樂意批准我的辭呈，但最後我還是繼續回去接導師。聽說我帶的這個科的科主任堅持不可以換掉我，他最後也找不到有人願意去接我這個班之下，竟然悄悄的單方面決定我還是這個班導師，而且是在沒有告知我的情況之下；畢竟他曾經批准過我的辭呈。

會繼續接導師當然是因為不捨其他的孩子…

這位教育生涯從沒當過導師的主任，還是安然無恙的在主任位子上輪轉著…

教育無它，愛與榜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