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樹下，很有事。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沿著成排的欒樹樹蔭走向辦公室，微風在我的裙角捉

迷藏，轉角星巴克飄出咖啡香，一股莫名的預感讓我心跳加快。

停下腳步，我看到牠，不是Mr.Right，是一隻毛茸茸的幼鳥，在綠草叢中，睜著

圓圓的眼睛，怯生生的望著我。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小型會計師事務所，在小鎮以救援動物聞名，雖有不務正業

的嫌疑，但我們真的真的從未延誤客戶交辦的事情。

一樣不務正業的還有街尾的獸醫診所，每次我們送動物過去，留著長髮的獸醫師

總在做木工。

無論如何，鳥類是頭一遭，我心中還是有些忐忑，不知該不該把鳥寶寶帶走。陽

光越來越強，我在樹下僵著脖子左瞧右看，怎麼也沒能找著樹上的鳥巢，這附近

又常有貓出沒，只好先把牠帶回辦公室。

同事們全好奇的圍過來，有人找了紙箱，有人上網搜尋，很快就驗明正身，原來

灰背白腹的小絨球是白頭翁寶寶。

雖然這種雜食性鳥類不算難照顧，但是後院已經有流浪狗皮弟，前門也有定點餵

食的貓咪摩卡和小橘，這麼小的鳥寶寶，該怎麼養啊？同事們多半單身，就算有

家室的，也是蠟燭二頭燒，大家面面相觑，一陣沉默。小絨球突然用力啾啾叫了

起來，又把大家逗笑了。

「二姐」的高跟鞋聲才從樓上踏踏響起，圍在我桌邊的人全不見了，一陣冷風颼

颼。她是我們事務所的老闆，雖然從未禁止我們救援動物，甚至提供不少資助，

可我還是覺得自己惹了麻煩，尷尬的等著挨罵。

誰知剛進入空巢期的二姐不但看都不看我，還伸出食指，嘴裡咕嘰咕嘰的逗著小

絨球，下一秒，只見還不怕人的小絨球竟大剌剌地站上二姐的手指頭。我心想，

好傢伙，原來還有這招！

果然，彷彿母愛按鈕被啟動，平時霸氣的二姐笑得好慈祥，她說，這麼小沒媽媽

照顧怎麼行呢？交給我吧！這話讓豎著耳朵手上裝忙的眾人著實鬆了口氣，尤其

是我，看著傻楞楞轉著短脖子的小絨球，眼角都濕了。

就這樣，球球每天坐賓士車跟著二姐來上班，事務所救援動物的紀錄也揭開新的

一頁。

二姐不願讓球球進鳥籠，她說這根本像坐牢一樣，我們自然全力配合。剛開始，

球球不會飛，裝泡麵的紙杯加根竹筷，就是牠的貴賓席。

養鳥方知鳥寶寶其實就是一張嘴，不論是調成糊狀的鳥飼料，或用牙籤細細剔下

的果肉，全一股腦進了那個無底洞。辦公室人多，大家排班輪流倒也不覺負擔，

若是還須到處覓食的鳥爸媽，養大巢裡嗷嗷待哺的幾張黃口，可真不容易。

那陣子正好是忙季，忙裡偷閒時，大家總愛圍在球球身邊，看牠歪著頭打瞌睡，

看牠食物一靠近馬上把嘴張得比臉大；有時伸伸腿，有時理理毛，一整天牠啥事

也不用做，呆萌的模樣就是最療癒的風景。而原本此時該像個壓力鍋的事務所，

則是一片和樂融融。

春天沒過完，球球就會拍著翅膀低飛了，除了待在二姊肩頭撒嬌，也像個遊牧民

族般，誰的桌上有食物，那裡就是牠的快樂草原。只是牠歪著頭啁啾的模樣固然

可人，便便襲擊功力也同樣驚人。外套、椅背、桌子，乃至電腦螢幕、事務機

器，無不斑斑點點，狼藉一片，大家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我們才是住在鳥籠裡

啊！

二姐受災最嚴重，價值不菲的套裝一件件報銷，我們暗自竊喜以為球球要被請回

鳥籠了，沒想到她全不在意，依然神色自若地讓球球站在肩頭陪客戶說話。老闆

都如此，屬下也只能強作鎮定加強辦公桌管理了。

茶杯、餐盒通通得加蓋，免得不小心加了味。肩上多圍條大毛巾，辛苦存錢買的

衣服就不怕被轟炸。阿芬最有創意，她用厚紙板加雙面膠黏在電腦螢幕上方，做

成小屋頂，省了用酒精棉片來回擦拭的麻煩，幾個機靈鬼見了，紛紛心照不宣如

法炮製。

原以為人鳥共處再度相安無事，球球卻不開心了。牠居然看穿這些招數全是衝著

牠來，尤其那些小屋頂，遮住牠最喜歡站立的地方，簡直跟牠過不去。所有裝上

屋頂的阿姨都被列入黑名單，無論怎麼柔聲叫喚，牠再也不飛過去了。傷了球球

的自尊心，雖然有些抱歉和失落，不過總算可以安心工作了。

夏天到了，球球越長越壯，頭頂及喉部生出漂亮的白毛，尾羽也長了，拍動翅膀

時，鼓動的不只是氣流，還有一飛沖天的渴望。

有天，二姐紅著眼眶告訴我，最近球球常無緣無故對她發脾氣，還用嘴啄她，

「我感覺牠要離開了！可是牠不會找東西吃，也不會跟同類相處，怎麼辦？」

唉！養鳥遠比養小孩快多了，才幾個月，呆萌的絨球就變身俊秀少年郎，事務所

再安逸舒適，如何敵得過藍天綠樹的召喚。但要前往一段未知的旅程，球球還需

要更多的勇氣和決心吧。

或許是老天的安排，在小玲撿回一隻尾巴被纏滿橡皮筋的小貓請二姊照顧後，連

我們這些幫著張羅奶粉奶瓶的阿姨們，都明顯感覺到球球的醋意。牠總是偏著

頭，冷冷的望著小貓，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終於，球球選擇在二姐帶牠到後院

曬太陽時，頭也不回的振翅高飛。

那之後，二姐一直絮絮叨叨說著球球，說牠怎麼還沒吃飯就走，說牠颱風天會不

會躲避風雨，看著空蕩、整潔的辦公室，大家都有些心酸。

誰也沒料到，幾星期後，球球竟飛回後院的樹上，向二姐報平安。牠不斷叫著，

直到二姐聽到聲音，從辦公室衝到樹下大聲喚牠，球球也不斷啾啾回應，只是，

牠再也不肯飛下樹。二姐已是泣不成聲，我也止不住淚眼模糊，但卻都衷心明

白，此刻人鳥相隔雖近在咫尺，其實早已各自天涯。

當球球再度離開時，全事務所的人都清楚看到，那是二隻白頭翁，結伴，飛過天

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