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詩人余光中歌謠體作品裡的排比
第一節：歌謠體新詩
在台灣的新詩人裡，使用「歌謠體」形式來書寫詩歌，頻率較高的首推已逐漸被淡忘的鄧禹平¹，其次是詩人余光中和席慕蓉²。
一、歌謠體和格律體
歌謠體和一般的新詩，最主要的不同處在於外在的「形式設計」。歌謠體有它自身特有的形式(Form)，而這些特定形式成為它自身的特色(Characteristic)，同時也是區隔歌謠體詩和格律體詩的關鍵。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是「格律體」(Metrical body)詩，被後人拿來譜曲，以致被誤認成「歌謠」。「格律體」詩在形式上講求音韻、節奏、格律的音樂美；注重句形工整、詞藻華美、音韻鏗鏘的形式美，講究的是詩行中「節的勻稱」與段落中「句的整齊」，因此，被視為「方塊詩」或「豆腐乾詩」。余光中〈鄉愁〉和〈鄉愁四韻〉，形式上則是「歌謠體」(Songs of the body)詩，符合現代歌謠的譜曲形式。
由此分析，可以理解「歌謠體」是「格律詩家族」的一份子，而它在形式上的限制和要求，比格律詩還要嚴謹許多，所以，歌謠體的創作難度，遠比自由形式的分行新詩和受格律制約的「格律詩」來得高階，更需要絞盡腦汁。前(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給美國民謠歌手巴布狄倫（Bob Dylan），有人認為大爆冷門，筆者曾創作過數十首華語和閩南語歌詞，其中超過四十首已譜曲問世，深知其中辛苦滋味，「詞曲創作難度真的遠高於分行新詩」，這才是內行人說的話。
二、歌謠體的類型
從形式上來分析，現代流行音樂觀念下的歌謠體可分為兩個主要類型：
1、主歌旋律反覆迴旋
如〈鄉愁〉和〈鄉愁四韻〉，採取四段式的主歌吟唱。這種形式沒有副歌。

2、主歌加副歌兩段式
可分為A(主歌1)+ A(主歌2)+B+B或A(主歌1) + B + A(主歌2)+B。換言之，副歌(B)的歌詞一般是重複的；主歌的歌詞A可以有些變化，出現A(主歌1)+ A(主歌2)，但兩段之間必須謹守以下條件：
（1）段落間的行數字數均齊工整
（2）每句音節(音頓)數相同
（3）句尾的尾韻相同或相近
（4）語法結構相同
（5）各句語氣相似
（6）各段落語意無論為並列、承接或遞進，均具相關性。

副歌採用重複的形式，在歌曲中通常位於情感上的高潮部分，以其概括性令聽者易於記憶。副歌在旋律、節奏和情感上均與主歌形成反差，為歌曲曲調提供變化性。事實上，大部分人初次聽到一首歌曲後，最先記住的就是它的副歌部分，一般人哼唱一首歌的時候也大都哼唱其副歌部分。

第二節：歌謠體的排比形式
一、排比詞格的形式分析
「由三個或三個以上結構相同或相似、語氣一致的短語、句子或段落成串地排列在一起，表達相似或相關內容的一種修辭方式。」³，「排比即將三個或三個以上結構相似、語氣一致、意思相關的詞組、句子、段落排列起來，用以增強語勢，加深感情。」⁴，由於相同的句子一再出現，會有一種繁多、熱鬧、漸層的感覺，不僅有力地說明事理，更能突顯想表達的內容，而排比法正是一種形式優美的表情達意手段。利用有規律、有秩序的排比技巧，來記事、寫景或抒情時，可以讓事物與情景由淺而深、由近而遠、由窄而寬、由小而大逐一呈現出來，不但營造出層次的美感，兼有類疊、層遞的節奏效果，同時可使內容更加豐富，把主題表達得更加透徹而完整。排比依形式結構分為「短語的排比」（詞組的排比）、「單句的排比」、「複句的排比」、「段落的排比」；從語意上則分為「並列排比」、「承接排比」和「遞進排比」。

從學者對於「排比」的定義說明，可歸納出下列形式要件：（1）三個或三個以上語句（2）語句結構相似（3）語氣一致（4）字數大致相等（5）表達同範圍或同性質的意象。這五項條件可化約為「句數」、「句型」、「語氣」、「字數」、「用字」、「文意」六個面向來探討。前五款為與外觀「形式」相關者，末款則為與「內容」相關者。
二、排比詞格的特色與功能
「排比」的特色如次：1、性質上是短語或句子的依序羅列，而不是句子的重複（類疊）或並列（對偶）。2、在形式上必須有三個或以上的詞組、短語或句子來構成。3、這些依序羅列的詞組、短語或句子，結構上必須相同或相似。4、這些依序羅列的詞組、短語或句子，語氣上必須一致。

排比作為新詩分行書寫下，形式設計的一種類型，具有以下的功能：1、句子結構整齊勻稱。2、抒情說明條理清晰。3、句子節奏協調有旋律感。4、可以「壯文勢，廣文義」⁵。
三、歌謠體使用排比形式
歌謠體普遍使用排比形式，以符合旋律上必須「迴旋反覆」的條件，而且往往在主歌這部分，會以「段落排比」來處理，讓主歌既能有歌詞字面意義上的分(變)化，又能維持旋律上的迴旋重複。當然，現代歌詞的形式裡，還包括類疊、段落對偶等形式設計，但仍以排比形式最具重要性。
第三節：余光中的歌謠體和排比
余光中的歌謠體，形式上包括前述的(1)主歌旋律反覆迴旋，如〈鄉愁〉和〈鄉愁四韻〉都是這類形式。(2) 主歌加副歌兩段式，如〈車過枋寮〉。語意上則涵蓋「並列排比」、「承接排比」和「遞進排比」三種型態。
一、並列排比
各個排比項在意思上是平行並列的，「凡是在語文中，將同一性質和範圍的現象，用結構相似的句法，逐項表達出來的一種修辭技巧。」⁶，「並列的排比，各項內容為同範圍、同性質的事物，它們之間的聯繫多基於相似（類似）聯想和對比聯想。」⁷，亦即並列排比的「並列」本身是隨機的、隨意的。

〈車過枋寮〉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裡
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
肥肥的甘蔗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從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舉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長途車駛過青青的平原
檢閱牧神青青的儀隊
想牧神，多毛又多鬚
在哪一株甘蔗下午睡

雨落在屏東的西瓜田裡
甜甜的西瓜甜甜的雨
肥肥的西瓜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從此地到海岸
一大張河床孵出
多少西瓜，多少圓渾的希望
長途車駛過纍纍的河床
檢閱牧神纍纍的寶庫
想牧神，多血又多子
究竟坐在哪一隻瓜上

雨落在屏東的香蕉田裡
甜甜的香蕉甜甜的雨
肥肥的香蕉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雨是一首溼溼的牧歌
路是一把瘦瘦的牧笛
吹十里五里的阡阡陌陌

雨落在屏東的香蕉田裡
胖胖的香蕉肥肥的雨
長途車駛不出牧神的轄區
路是一把長長的牧笛
正說屏東是最甜的縣
屏東是方糖砌成的城
忽然一個右轉，最鹹最鹹
劈面撲過來
那海

這首歌謠體詩，形式上第一段和第二段呈現「段落的並列排比」，是A(主歌1)+ A(主歌2)型態，兩段所使用的字詞相似且同質(都是描寫農作物)，第三段則是副歌B，尤其結尾橫出「忽然一個右轉，最鹹最鹹∕劈面撲過來∕那海」，令讀者眼睛為之一亮。

二、承接排比
各個排比項意義相承，先後有序，彼此間具有邏輯順序，形成如波浪般一波接一波而來的層次感。它們之間的聯繫多基於接近聯想。接近聯想是對時間或空間上接近的事物所產生的聯想。
〈鄉愁〉

小時侯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呵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呵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這首詩形式上是「段落排比」，語意上則是使用「承接排比」的典型，三條主線交互糾纏：（1）時間上：由「小時候－長大後－後來呵－而現在」順序推移，（2）空間上：由「負笈外地－作客他鄉故里－生離死別－隔海峽相望」依序推衍，（3）親情上：詩人與母親之間，也由「互通家書－搭船返家探望－天人永隔－鐵幕與自由樂土兩地間隔」依序衍變。這首詩使用「承接排比」的方式，從時間、空間、親情三個面向依序演出，所以意象鮮明、可感，而共同的句式均稱整齊，也使得各段落具備歌謠體「旋律迴旋往復」、「節奏均稱統一」的特色。

三、遞進排比
「遞進的排比」是以語法結構相同或相式的語句，表達具有因果關係的語意，使語意前後互相關連、關係緊密，前後句呈現「命題（因）－結論（果）」的形態。

〈雨聲說些什麼〉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樓上的燈問窗外的樹
窗外的樹問巷口的車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巷口的車問遠方的路
遠方的路問上游的橋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上游的橋問小時的傘
小時的傘問濕了的鞋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濕了的鞋問亂叫的蛙
亂叫的蛙問四周的霧

說些什麼呢？一夜的雨聲？
四周的霧問樓上的燈
樓上的燈問燈下的人
燈下的人抬起頭來說
　　怎麼還沒有停啊：
　　從傳說落到了現在
　　從霏霏落到了湃湃
　　從簷漏落到了江海
　　問你啊，蠢蠢的青凸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這首詩，語意上是「遞進的排比」：第一段和第二段為段落排比，採取A(主歌1)+ A(主歌2)+B的組合型態，每段各有兩小節，每小節各有兩句，句尾的「具象語詞」，以頂真(頂針)的手法，進行頭尾銜接勾連，一層比一層深入遞進，且彼此具有因果關係：「窗外的樹」→「巷口的車」→「遠方的路」→「上游的橋」，這部分的空間景象，呈現由近而遠；再由「上游的橋」空間意象轉接到小時候意義裡的空間意象：「小時的傘」→「濕了的鞋」→「亂叫的蛙」→「四週的霧」，而它們之間的聯繫多基於「因果關係聯想」。這首詩的形式設計，排比裡兼用頂針來加以變化，看似相當繁複，其實脈絡清晰可尋。

說些什麼呢？一夜的雨聲？
四周的霧問樓上的燈
樓上的燈問燈下的人
燈下的人抬起頭來說
　　怎麼還沒有停啊：
　　從傳說落到了現在
　　從霏霏落到了湃湃
　　從簷漏落到了江海
　　問你啊，蠢蠢的青凸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結尾段為求變化，作者起句就以倒裝語法「說些什麼呢？一夜的雨聲？」向讀者提問，接著又來一段短句排比加上頂針，帶出「四周的霧」→「樓上的燈」→「燈下的人」，把鏡頭由遠而近拉回來，聚焦到「燈下的人」身上，來個臉部的大號特寫(Close- up)，然後是這個「蠢蠢的青凸」在燈下的喃喃自語：「怎麼還沒有停啊：∕從傳說落到了現在∕從霏霏落到了湃湃∕從簷漏落到了江海」，結尾處更絕了，作者竟然跳進來鏡頭裡，笑問這個「青凸」：「問你啊，蠢蠢的青凸∕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這些情節設計，不僅一路峰迴路轉，最後還打臉詩中的主角。

【注解】
(1)〈給你的歌〉席慕蓉

我愛你只因歲月如梭
永不停留　 永不回頭
才能編織出華麗的面容啊
不露一絲褪色的悲愁

我愛你只因你已遠去
不再出現　 不復記憶
才能掀起層層結痂的心啊
在無星無月的夜裏

一層是一種掙扎
一層是一種蛻變
而在驀然回首的痛楚裏
亭亭出現的是你我的華年
席慕蓉的歌謠體詩，數量雖然不多，但有幾首經過改寫並譜成歌曲，比方〈生別離〉、〈出塞曲〉等。

(2)〈時‧空〉鄧禹平

你不在我身邊時
我就不停的想你、念你
一遍又一遍的哼著
我最愛唱的那首歌──
妳的名字。 

當我們相聚時
我總是不停的看你、握你
一遍又一遍的唸著
我最愛讀的那首詩──
你的眼睛。 

錄自鄧禹平的詩集〈我存在，因為歌，因為愛〉，傳唱70年至今仍膾炙人口的〈高山青〉，正是出自鄧禹平的手筆；此外還有〈我的思念〉等名曲。
(3)陸稼祥、池太寧主編〈修辭方式例解詞典〉，杭州：浙江教育，1990年，頁166。

(4)成偉鈞等三人主編〈修辭通鑒〉，台北：建宏，1991年，頁829。

(5)南宋陳癸在〈文則〉中曾說：「文有數句用一類字，所以壯文勢，廣文義。」

(6)蔡宗陽著〈應用修辭學〉，台北：洪範，1986年，頁197。

(7)馬瑞超撰，武占坤編〈常用辭格通論〉，石家庄：河北教育，1990年，頁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