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楊喚兒童詩中的「比擬」

第一節、美學基礎：移情作用
從現代的美學觀點而言，「比擬」來自「移情作用」（empathy）。「移情作用」是把自已的情感投射到外物身上去，彷彿覺得外物也有同樣的情感，這是一個極普遍的美感經驗。就筆者長期並大量閱讀現代詩作品，歸納出三個使用頻率最高的表意修辭格：比喻、摹寫和比擬。尤其是在兒童詩裡，比擬的使用頻率更高，固然這是由於兒童的身心發展過程裡，在運思前期Preoperational)和具體運思期(Concrete Operational)這兩階段，對具體物件仍保留直觀(直覺)的思考方式，即使這些直觀往往不合邏輯和經驗法則，卻體現了兒童天真、可愛的本質。
第二節、「比擬」的修辭結構
「比擬」的修辭結構包括「比擬主體」（擬體）、「比擬客體」（被擬體）和適用於比擬主體的「比擬詞」。比擬中的「比擬主體」雖然是明確的，但一般不出現在行文裡，而只把「比擬詞」移用於「比擬客體」。「最常見的是把寫人的動詞、形容詞用來寫物，或使用人稱代名詞、稱人的名詞來指稱事物，或使用寫物的名稱來稱人。」，比擬還具有仿照性（又稱「可擬性」），它通過類似聯想，將甲仿照成乙來寫，使甲具有乙的特性或形象，因而比擬客體和比擬主體之間，常存在著相似點。
第三節、楊喚兒童詩中的「比擬」修辭

在台灣新詩史上，詩人楊喚無疑是兒童詩的先驅者，他隨軍來台後，開始創作質量可觀的兒童詩，給當時仍處於荒漠狀態的兒童文學，源源注入一股活水。楊喚兒童詩裡的「比擬」主要有「擬人法」、「擬物法」和「物擬他物」這三種類型。
一、擬人法
描寫一件東西，把東西比做人，投射人的感情與特性。依題材可分：1、有生物的擬人﹔2無生物的擬人﹔3、抽象物或概念的擬人。為了表達上的需要，將人類的本質特點（會說話、思考、行動、創造和富有感情）轉移於其它事物上，讓它們具有人的某些特點，可以將事物描寫得具體、生動（形象化），使讀者感到親切，容易受到感染。
1、有生物的擬人
〈森林的詩〉
「太陽好！ 早晨好！」
喜鵲小姐第一個睜開眼睛，
打開綠色的百葉窗，
向剛才來上班的太陽，
向剛才起床的早晨，
一遍又一遍地叫。
頂著滿頭的露珠，
小菌子從四面八方來集合了，
排成一列列的小隊伍，
讓風先生做指揮，
在鋪遍野花的操場上
開始作體操。

啄木鳥叔叔最被大家尊敬，
因為他是一位熱心腸的好醫生，
每天都是從早忙到晚，
還沒吃過早飯，
就被請走給老杉樹公公去看病。
不帶體溫計，
也沒有聽診器，
他仔細地給老杉樹檢查，
用他那長長的，又尖又快的大嘴巴。

白兔弟弟最聽媽媽的話，
一早起來就刷過牙，洗過那長長的大耳朵。
他是辛勤的小園丁，
不偷懶，愛工作。
他種小花小草，
種一畦小麻豆，也種一畦小胡瓜。
他最高興的是看著
播下去的種子變成了嫩芽。

畫眉姑娘是個小小的音樂家，
可是她不願意躲在家裡吹口琴。
她怕住在森林裡的朋友們太寂寞，
就飛東飛西去訪問，
讓辛苦了一天的朋友們坐下來休息，
讓她唱幾支這世界上最好聽的歌。

狐狸和狼不再做那些壞事情，
他們現在是親熱的好鄰居，
一對用功的好學生，
他們在一起散步，在一起上學校，
蜜蜂老師教他門唱歌，教他們識字，
森林就是他們的大教室。

貓頭鷹長年地戴著一副大眼鏡，
你該知道，他是最有學問的老博士，
白天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
讀那一厚冊一厚冊的硬皮書，
到晚上一點也不想睡覺，
不停地對著月亮和星星講故事，
一歡喜起來就怪聲怪氣地笑。

〈森林的詩〉每一段均有幾個角色，以擬人法上場演出，其順序為：
第一段裡的喜鵲小姐、太陽、早晨、小菌子、風先生
第二段裡的啄木鳥、老杉樹
第三段裡的白兔弟弟
第四段裡的畫眉姑娘
第五段裡的狐狸、狼、蜜蜂老師
第六段裡的貓頭鷹
其中，太陽、早晨、風先生屬於「無生物的擬人」。

2、無生物的擬人
〈七彩的虹〉
接到太陽國王的大掃除的命令，
小雨點們就都坐上飛跑著的烏雲，
賽跑著離開了天上的宮廷。
他們給稻田和小河加足了水，
他們給骯髒的山谷洗過了澡，
就又來洗淨了清道夫永遠也掃不完的城市，
也洗淨了悶熱的飛滿了塵土的天空。

太陽國王為了獎賞他們真能幹，
就送給他們一條美麗的長彩帶，
那就是掛在明亮的雨後的天空中的
紅、橙、黃、綠、青、藍、紫的七彩的虹。

這首詩裡的「太陽國王」、「小雨點們」、「烏雲」、「山谷」都是無生物的擬人。

3、抽象物或概念的擬人
〈家〉
樹葉是小毛蟲的搖籃。
花朵是蝴蝶的眠床，
歌唱的鳥兒誰都有一個舒適的巢。
辛勤的螞蟻和蜜蜂都住著漂亮的大宿舍，
螃蟹和小魚的家在藍色的小河裡。
綠色無際的原野是蚱蜢和蜻蜓的家園。

可憐的風沒有家，
跑東跑西也找不到一個地方休息。
飄流的雲沒有家，
天一陰就急得不住地流眼淚。

小弟弟和小妹妹最幸福哪！
生下來就有媽媽爸爸給準備好了家，
在家裡安安穩穩地長大。

「家」是個抽象的集合名詞，楊喚透過對大自然動植物的觀察，以形象化的筆法勾勒出「家」的各種形象。

此外，擬人法的綜合使用，在楊喚的兒童詩裡相當常見。
〈小紙船〉

你就快點摺起一個小紙船罷，
別捨不得一張白色的勞作紙呀，
再用你五彩的蠟筆
畫上一個歪戴著白帽子的小水手。
小蟋蟀是去參加一個音樂會，
要過河去唱歌；
小螞蟻忙了一天想媽媽，
要過河趕回家。
你看，你看他們都等急啦！

當那太陽先生向白天告別的時候，
當那雲彩小姐被吻得羞紅了臉，
當那蝌蚪孩子要躲在河床下休息，
就讓你的小紙船揚帆罷！

讓它浮過小橋，
讓它輕輕浮過小橋，
可別驚醒了睡在小河上的晚霞。

快點划！快點划！ 
千萬叮嚀你的小水手 
別在半路上停了船哪， 
別讓他靠了岸去給他的小戀人 
採那開得金黃金黃的蒲公英花。 
你該知道，這時候， 
那熱鬧的音樂會上已經響過一遍嘹喨的小喇叭。 
就是小螞蟻的媽媽也正焦急地等著他回去吃晚飯哪。 

等那月姐兒向小河照鏡子； 
等那星星們都頑皮地鑽出了頭， 
等那夜風和小草低語的時候， 
等那花朵都睡了，等那蟲兒都睡了的時候， 
螢火蟲也該提著燈籠來了， 
讓他們迎接你的小紙船和那忠實的小水手， 
平安地彎進那生遍蘆葦的靜靜的小港口！

在這首詩裡，楊喚間用有生物和無生物的擬人，使得每一個依序拉出來的畫面活潑生動，洋溢著溫馨甜美的童趣。

二、擬物法
「描寫一個人，把人比做東西，投射了外物的特質。依題材可分：1、擬有生命物和2、擬無生命物。依篇幅可分：1、全篇的擬物和2、句子的擬物。「詠物詩」裡若是採用「物」的觀點，而以第一人稱「我」來敘寫，多半會使用「擬物化」。
1、擬有生命物
〈小蝸牛〉
我馱著我的小房子走路，
我馱著我的小房子爬樹，
慢慢地，慢慢地
不急也不慌。
我馱著我的小房子旅行，
到處去拜訪，
拜訪那和花朵和小草們親嘴的太陽。
我要問問他：
為什麼他不來
照一照
我住的
那樣又濕又髒的鬼地方？

〈小螞蟻〉
我們是一群不偷懶的小工人，
搬不動哥哥的故事書，
拉不走姐姐的花毛線，
我們來抬小妹妹吃剩下的碎餅屑。
下雨了，
有小菌子給我們撐起了最漂亮的傘；
過河了，
有花瓣兒給我們搖來了最穩當的船。

〈小蟋蟀〉
克利利！克利利！
媽媽的故事真好聽。
克利利！克利利！
洋娃娃的眼睛真好看。
克利利！克利利！
誰讓你的小臉和小手黑又髒？
克利利！克利利！
不哭不鬧睡一覺，
我的歌兒唱到大天亮。

〈小蜘蛛〉
要黏住小蚊子討厭的尖嘴巴。
要黏住小蒼蠅亂飛的小翅膀。
蜜蜂姊姊小心呀，
可別飛到這裡來給我送蜜糖！
風兒把落花吹上我的網，
露水把珍珠掛上我的網：
是漂亮的呀，
是我家。

這四首以昆蟲為主題的兒童詩，都採取第一人稱「我」的敘事角來訴說，這類的詠物詩一般都會採取擬物法，把自己想像成特定生物，以表現物的特性，同時寄寓作者的情思。

2、擬無生命物
〈肥皂之歌〉
小朋友們，你們一定都會認識我，
說我是一塊好肥皂。
我不像那些穿得花花綠綠的香肥皂，
被擺在大百貨店高貴的櫥窗裡，
一生下來，
我就被工人們裝進一個粗糙的大木箱。
可是我很快樂，
我也很驕傲。
我願意幫助你們的媽媽辛苦地洗衣裳，
我更願意跟著你們快活地吹泡泡。
來，讓我們一起做一個好朋友吧！
讓我每天替你們洗乾淨那又黑又髒的小手，
再高興地看著你們穿著洗得又乾淨又漂亮的衣裳
去上學校！

這首詩裡，詩人把自己想像成一塊肥皂，以肥皂的觀點訴說自己雖然出身平凡，卻相當管用，對照詩人出身貧寒家庭，卻有著力爭上游的精神，這首詩多少有詩人自況的用意。

三、物擬他物

「物擬他物」是把此物比擬成彼物，此物被賦予彼物的「特徵」或「屬性」，學者黃麗貞將「物擬他物」歸入「擬物」，筆者認為「擬物」的擬體（比擬客體）雖然是「物」，但主體（比擬主體）是「人」，與「物擬他物」的擬體和主角都是「物」並不相同。
〈夏夜〉
蝴蝶和蜜蜂們帶著花朵的蜜糖回來了，
羊隊和牛群告別了田野回家了，
火紅的太陽也滾著火輪子回家了，
當街燈亮起來向村莊道過晚安，
夏天的夜就輕輕地來了。

從山坡上輕輕地爬下來了。
來了！來了！
從椰子樹梢上輕輕地爬下來了。
撒了滿天的珍珠和一枚又大又亮的銀幣。
……
在這首詩裡，火紅的太陽被比擬成火輪子，星星比擬成滿天的珍珠，月亮比擬成一枚又大又亮的銀幣，畫面變得更加生動活潑。這首詩曾收錄在小學課本裡，詩行中活潑生動的畫面，提供學童豐富的想像空間，是相當棒的美感教材。

〈鑰匙〉
我有一串鑰匙，
那拙笨短小的就像白癡和侏儒，
那姣好玲瓏的一如公主之美麗多姿。

當我煩躁的時候，
她們偏要高聲爭吵，
像一副冰冷無情的銬鐐；
在我安靜的時候，
她們也跟著輕輕低語，
使我懷念起
有牛羊的頸鈴搖響了成熟的秋日。

拙笨短小的鑰匙就像白癡和侏儒，姣好玲瓏的鑰匙一如公主之美麗多姿。這兩句都是「物擬他物」，經過物件的轉擬後，鑰匙的形象變得具體鮮活。讀者不妨以連續畫面去賞讀，體會作者對鑰匙的審美經驗。

〈扇子〉
詩人說：風是滾動在天河裡的流水；
我想：那麼這扇子該是一架水車。
在這流水的日子裡，
在這苦旱的日子裡，
它，忙碌地工作著，
把那滾滾的流水引向我……
使我的思想寧靜美好，
像戀人們散步在月夜的林蔭路，
使我詩心舒暢地休息著，
像嬰孩熟睡在多綠色的芭蕉的王國。

把扇子比擬成水車，的確是個綺麗的想像，經由形象轉移，扇子和水車兩者合二為一，這是從兩者具有類似功能：引導，去進行想像的連結，屬於「類似聯想」。在電風扇還不普及的40年代，能有扇子可以搧風，舒緩體熱，作者認為這就是很棒的生活享受了。

〈眼睛〉
小黑貓有兩隻黃色的大眼睛，
在沒有月亮的晚上走路，
那兩隻大眼睛就是牠的燈。
小麻雀的眼睛最靈活，
歡歡喜喜地飛起來，
找著寂寞的孩子唱最快樂的歌給他聽。 

小老鼠的眼睛在夜裡才睜開，
不敢走出來晒一晒太陽散一散步，
永遠要守著一個又黑又濕的小土洞。

媽媽的眼睛像太陽那樣溫暖，那樣亮，
她微笑地看著你，她永遠地祝福你，
因為你是她最心愛的寶貝兒。 

你的眼睛是窗子，
要向著明亮的好太陽打開來呀！
要向著藍色的天空打開來呀！
要向著你要走的，也是最好的一條路打開來呀！
別一看見書本就懶洋洋嚷：「喔！我的頭痛！」
然後緊緊閉上，如像那闔上的蚌殼。

這首〈眼睛〉依序把貓的眼睛比擬成「燈」，媽媽的眼睛比擬成「太陽」，你的眼睛比擬成窗子，字面上雖然使用「比喻」，但是隨即各自延伸出比喻客體的特性，所以，從語意面考察，比較接近「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