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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有夢猶未醒》 :析論席慕蓉詩的美麗與哀愁
2019/03/02 16:14:47瀏覽8181|回應1|推薦9

紅塵有夢猶未醒
析論席慕蓉詩的美麗與哀愁

作者:台灣文學碩士陳去非

 

女詩人席慕蓉出生於1943年,抗戰後期的大後方重慶,童年時期隨家人遷往香港,再遷居台灣新竹市,在風城渡過少年期及青年前期,完成師大美術系的學業,然後負笈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生長於國共內戰的大動亂時代,她體會過顛沛流離之苦,學藝術的席慕蓉,長期任教於省立新竹師專(新竹教育大學前身)在風城安身立命,開展新詩和散文的創作生涯。她的新詩以男女感情為主要題材,用字用辭淺明優美、意象明朗易解、節奏典雅柔美,風格浪漫感性,歷來深受華人地區青年男女讀者、莘莘學子的歡迎與喜愛,形成一股持續二十幾年的「席慕蓉旋風」,更被譽為「詩壇天后」、「詩界瓊瑤」這股歷久不衰的感性旋風有著新竹風城東北季風特有的勁道。對於此一現象,兩岸詩評界長期以來,似乎有意地予以「冷處理」,無論質與量,均顯著地不符比例。

席慕蓉的詩,之所以廣受青年讀者青睞,筆者不擬如坊間評論者予以簡化為「媚俗的大眾化」,此種「倒果為因」的籠統論點。在細讀過她的詩文本之後,筆者的初步認知為:「文不甚深,言不甚俗,故能雅俗共賞」。軟性的基調、清新的語言、清朗的意象、揉合美麗與哀愁的氛圍以及柔美的抒情節奏,這些女性詩人的作品特質,以情愛為著墨主題,相較於男性詩人的陽剛風格,如意象奇詭格局雄偉的洛夫、溫文典雅的余光中、浪漫感性的鄭愁予,黑色幽默的瘂弦無疑地更能引起青年男女的普遍共鳴。

本文僅就席慕蓉的詩,其中的題材偏好和修辭美感予以探討,期能找出席詩之所以能夠廣受青年男女讀者喜愛,在新詩質感方面的修辭特色,作為台灣新詩界日後推廣新詩閱讀,一則參考性指標。

關鍵字:女性詩人、修辭、美感
壹:詩是生命情調的鏡面

席慕蓉的詩之所以廣受青年階層讀者喜愛,因素很多,當然不僅在於她所選取的題材多半以感情為主,同樣以書寫感情為主同時期(70~90年代)的的敻虹、羅英稍晚的沈花末馮青等女性詩人,作品受歡迎的程度均遠不及席慕蓉。分析席的作品之後,筆者歸納出她的作品特色語言淺白優美、意象清澈明朗、抒情的基調帶著淡淡的哀愁,風格淒美婉約卻甜而不膩。這些不僅是席慕蓉的女性特質,同時也是其生命情調的投射。對於懷有真性情的詩人,詩作品無論出於寫實或寫意,多半即是其自身生活閱歷的體現和生命情調的投射。

有論者質疑席慕蓉書寫男女感情,數十年如一日,彷彿「拒絕長大的懷春少女」,固然,直到中年,男女感情議題仍然是席著墨的重心,這同時也成為她的「自我侷限」。近期以來,她的視野裡開始出現故鄉蒙古草原,鄉愁和親情成為她關切的主題,有論者認為這是席的一次重要轉折,並以期待席成長的心情加以看待。筆者認為,任何一位詩人,在其創作歷程裡,若出現明顯「轉折」(或「風格轉向」),起因多半來自外在環境的劇烈變化,且多半會反映在其題材選取、作品形式或語言使用方面,甚至於修辭等表現手法,這些都是比較容易被論者(或讀者)所發現的外在條件;至於生命情調、悲喜起落等內在的心理因素,則必須經過心理分析或原型批評等等,方能透過前後期的風格比較梳理出頭緒。席慕蓉在1989年回到故鄉內蒙古,草原和沙漠的壯美景觀成為她詩筆下的重要場景,豐富了她的題材,使得席的創作格局擴大,視野開闊起來,這些外在環境所帶來的感動,激勵她從時空、歷史感、鄉愁等比較深刻的層面去進行書寫,論者將之視為席在創作歷程上的「重要轉折」,本為理所應然。值是之故,本文將以分析席慕蓉詩作品中的修辭技巧,探討其修辭的美感為論述主旨。

鍾情於男女情感議題,其實不必和「拒絕成長」畫上等號,那是詩人的「生活視野」或「個人偏好」,除非詩人的「表現技巧」始終在原地踏步拒絕成長,但這種情形,筆者從席慕蓉不同時期的作品裡,並沒有發現。換言之,直指席「拒絕成長」,似乎言過其實,筆者認為若以《邊緣光影》作為席詩風格轉向的分水嶺,比較持平的看法,應該是席慕蓉前期的格局較狹窄,表現技巧變化不大,後期格局放大,但詩質穩定度還有許多進展的空間,因為席以往並不擅長處理大格局的題材,如此而已。就筆者的閱讀經驗,有些詩人的作品,後期不如前期,出現「走下坡」現象,如浪子詩人鄭愁予楊牧即是。

對於論者「拒絕成長」、「原地踏步」的指摘,席的應對方式是採取「你不會做我的詩,正如我不會做你的夢」(胡適詩句),笑罵由人的態度,且看她在〈詩的囹圄〉(收錄於《迷途詩冊》)一詩裡如何自我解嘲:

這天地何其遼闊
我愛 為什麼總有人不能明白
他們苦守的王國 其實就是
我們從來也不想進入的 囹圄

   每個詩人都有其獨特的人格氣質、思維模式和價值體系,無論其所關注的議題為何,只要他(或「她」)的詩能夠引起某些階層或族群讀者的共鳴,基本上就已經是個名副其實的詩人,至於詩評論家們基於自身的美學觀感與價值判斷,對詩人作品藝術性、社會性方面的考察,這些批評與論斷,往往「不必然」能夠改變既成的事實或歷史的評價。唐代社會詩人元稹、白居易即為顯著的史例,我們不能武斷地說:白居易和杜甫若干淺白的社會詩,就毫無『藝術性』;艾略特(T.S.Eliot)的〈荒原〉這類引經據典、具有高度藝術性的巨構,才是值得流傳的好詩。因為「藝術性」並不是決定詩作品能否廣泛地被讀者接受,在歷史長河裡流傳下來的「美學條件」。所以,詩評論家大可不必以自己的美學和價值觀來「放諸四海」,要求每一位詩人都得經過這套規準的「篩選」,甚至喧賓奪主,要求詩人服膺這個詩評論家自定的「框架」,才願意以詩人的桂冠來予以嘉勉。

筆者書寫評論文字,也有自己的一套美學規準,這套規準建立在客觀的「修辭」學理基礎上,以便進行「砂中淘金」,但筆者認為「修辭美」只是表現技巧裡,較具客觀性質的操作工具,是檢視詩作品良窳的「量尺」,最基礎的一套方法論,至於詩的意境與精神、作品的風格等等,則必須再使用更有系統的方法論(如精神分析、美學評鑑、詮釋學),經由歸納演繹、比較辯證等程序來加以提煉與淬取。
貳:席慕蓉詩裡的浪漫與抒情

「藝術性」在席慕蓉的詩裡,呈現的不是超現實主義的那種不受理性制約(反邏輯)的神秘感與暗示性,更不是後現代主義者的意象紛亂與主題陷落(反美學),而是類似浪漫主義者的那種細膩、柔美的抒情基調,以強烈的情感作為美學經驗的鋪墊,使用想像(聯想)來表現諸如不安、淒美、驚恐、失落、愁悵等等耽美情緒,以及人在置身大自然的壯麗場景時,表現出來的發自內心的敬畏和景仰。細讀席慕蓉的詩,從她的表現手法的簡單純淨,可以獲得一個鮮明印象:她並不是一個跟隨時代主流思潮的詩人,更不是一個具有開創性的詩人,詩論者其實不需要勉強她一肩挑起反映時代脈動的重擔。席慕蓉是一道清淺的流泉,她的目標不是開天闢地、豎立標竿,也從不刻意語出驚人,但是她的詩令許多讀者充份感受到情愛的甘冽和意象的柔美,讓讀者的心靈得到感動與撫慰,因此,她能夠更加貼近讀者們的心靈,讓詩句搖響讀者心中的那串鈴鐺,牽引出不絕如縷的共鳴。

從題材的選擇方面考察,席慕蓉的抒情基調,前期(《七里香》、《無怨的青春》、《時光九篇》)以詠物、情感、人物為大宗,後期(《迷途詩冊》、《我折疊著我的愛》、《邊緣光影》《以詩之名》)則加入較多鄉愁、歲月、寫景、酬答友人的書信體詩以及具有歷史意識的敘事詩,格局有相當明顯地放大。這些題材,性質上多數傾向於表現「小我」的思維和感情,也就是「個人化」的美感經驗,寫意的抒情詩人,其「個人化」與「個性化」往往比寫實的社會型詩人來得凸出與顯著。筆者將先就同類型題材進行詩的質感與詩的感性前後期比較,以解讀詩人在不同時期處理同類型題材,所採取的表現手法的差異性,獲得歷時性分析(diachrony)的創作演進資料。
關注小我題材:詠物、情感、人物詩

【一】詠物詩:「狹路相逢」裡的「感物斯吟」

席的詠物詩承繼中國詠物詩的傳統,超出物色形態外表的描摹,不僅表現出歌詠對象的品格風致,並交織進了作者自身的思維情感,也就是古人說的「感物斯吟」:「寓情於物」或「因物起情」。如早期的〈一棵開花的樹〉(收錄《七里香》,頁67):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首段裡,作者以純情少女在佛陀前合掌祈求的形象登場。第二段起,即以「擬物法」化身為物,借物抒情深化情思,說枝椏上開著的花朵,是她「前世的盼望」,將抽象的情思「前世的盼望」,以「今生的花朵」的暗喻加以具象化。末段裡,更完全以「物(開花的樹)」的視角鋪陳,說「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以及你身後落滿地的花瓣「是我凋零的心」,把抽象的情思寄寓在具體可感的實象物「樹」的花和葉之上,使物理能含蘊人情。

關於這首詩,席慕蓉在一次演講裡講述了它的創作過程1。她回憶說,當時自己在臺灣新竹師範學院教書。五月份有一次坐火車經過苗栗的山間,火車不斷從山洞間進出。當火車從一個很長的山洞出來以後,她無意間回頭朝山洞後面的山地上張望,看到高高的山坡上有一棵油桐開滿了白色的花。「那時候我差點叫起來,我想怎麼有這樣一棵樹,這麼慎重地把自己全部開滿了花,看不到綠色的葉子,像華蓋一樣地站在山坡上。可是,我剛要仔細看的時候,火車一轉彎,樹就看不見了。」。

就是這棵真實地存在於席慕蓉生命現場裡的油桐,讓她念念不忘。席慕蓉說:「這是我寫給自然界的一首情詩。我在生命現場遇見了一棵開花的樹,我在替它發聲。」。誠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說:「人禀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詩人「觸景生情、感物斯吟」,把感情投射在旅途中偶然交會的一株開滿白花的油桐,經過「移情作用」,物我交融合一,油桐便轉化為自身的替代物,印証詩人所言:「詩,是與生命的狹路相逢」,這些詠物題材的詩,正是詩人與外在世界繽紛物象間的「狹路相逢」,所觸發出來的「美的感動」

再看收錄於《迷途詩冊》(頁094)的中後期作品:

〈野馬之歌〉

請不必再說什麼風霜

我已經習慣了南方的陽光

所有的記憶都已模糊

我如今啊是沈默而又馴服

 

只剩下疾風還在黑夜的夢裡咆哮

誰能聽見那生命的悲聲呼號

心中的渴望何曾止息

只有在黑夜的夢裡在黑夜的夢裡

我的靈魂 才能還原為一匹野馬

向著你向著北方的曠野狂奔而去

只有在黑夜的夢裡啊

在黑夜的夢裡

   這首詩裡,詩人以「擬物法」,透過「預言示現」的想像作用,將自己「還原」成為一匹野馬,回到魂縈夢牽的北方曠野,古詩十九首云:「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對故鄉的深情和眷戀是與生俱來的,禽獸如此,人更如斯。這首詩寫於西元2000年九月,對照前期的詠物詩,返鄉探親後的席慕蓉,視野顯然開闊許多,在關情的題材之外,觸及到「鄉愁」的議題。  

【二】抒情詩:甜而不膩、悲而不傷

   抒情詩易寫而難工,無論「語說三分」的含蓄或「直抒胸臆」的率真,往往不易拿捏。席慕蓉的抒情詩,「甜而不膩、悲而不傷」,很能撩動青年男女多愁善感的心絃,這正是席詩能受到廣泛讀者青睞的主因。且看這首收錄於《七里香》詩集(頁062)的早期作品。

〈生別離〉

請再看
再看我一眼
在風中 在雨中
再回頭凝視一次
我今宵的容顏

請你將此刻
牢牢地記住 只為
此刻之後 一轉身
你我便成陌路

悲莫悲兮 生別離
而在他年 在
無法預知的重逢裏
我將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 再
如今夜這般的美麗

   這首詩曾經擷取首末兩段,譜成歌曲,由歌手潘越雲演唱。詩句裡瀰漫著情愛失落後的美麗與哀愁紛圍,那種無力挽回的無奈與憾恨,在分手前最後的一次凝視裡,娓娓道來,相當扣人心弦。「悲莫悲兮生別離」此句語出楚辭〈九歌‧少司命〉,生離死別本是生涯裡最難消受的關頭。從這首詩裡,可以感受到深情少女在行將分離之際,內心的悲苦與無力可挽回的傷痛。末段「而在他年 在
無法預知的重逢裏」,是以「預言示現」的手法,將場景拉到若干年後,歷經歲月滄桑後的容貌,站在未來的時空點上,回首來與結語:當下今夜刻意「為君妝扮」的美麗容顏,兩相對照,營造出「紅顏難再」的遺憾。

   再看收錄於《我摺疊著我的愛》詩集(頁90),後期的同題詩作:

〈我摺疊著我的愛〉

我摺疊著我的愛
我的愛也摺疊著我
我的摺疊著的愛
像草原上的長河那樣婉轉曲折
遂將我層層的摺疊起來

我隱藏著我的愛
我的愛也隱藏著我
我的隱藏著的愛
像山嵐遮蔽了燃燒著的秋林
遂將我嚴密的隱藏起來

我顯露著我的愛
我的愛也顯露著我
我的顯露著的愛
像春天的風吹過曠野無所忌憚
遂將我完整的顯露出來

我鋪展著我的愛
我的愛也鋪展著我
我的鋪展著的愛
像萬頃松濤無邊無際的起伏
遂將我無限的鋪展開來

反覆低迴 再逐層攀昇
這是一首亙古傳唱著的長調
在大地與蒼穹之間
我們彼此傾訴 那靈魂的美麗與寂寥

請你靜靜聆聽 在接受我歌聲的帶引
重回那久已遺忘的心靈的原鄉
在那裡 我們所有的悲欣
正忽飲忽現 忽空而又復滿盈…

   對照前期的〈生別離〉,主題侷限在男女情愛間的拉扯糾葛,後期這首詩無論場景和情懷,顯然都要開闊許多,可見詩人在接觸故鄉蒙古草原後,視野在歲月裡增長了,胸襟在環視裡開展了,詩人的成長痕跡歷歷在目,並沒有「原地踏步、抱殘守缺」。這首詩前四段依序以「摺疊」→「隱藏」→「顯露」→「鋪展」,四階段動作動詞徐徐展開,使用「遞升式層遞」的手法,將胸襟由封閉狀態逐漸拉開,而場景也跟著流轉,從「草原上的長河」→「山嵐遮蔽秋林」→「春風吹過曠野」→「萬頃起伏松濤」,由小而大由近而遠,層層遞延擴升。末兩段將焦點凝聚在故鄉的原野上,藉著聆聽來自故鄉的曲調,遙想千里外故鄉的心情,形象化地描繪出來。

(三)人物詩:「設身處地」與「人同此心」

席慕蓉筆下的人物詩,多半是些婦人不起眼的中下階層角色或者旅人、親人、伴侶、新娘、藝術工作者等,生活周遭或旅行時所接觸到的人物,然而詩人往往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設身處地」進行敘寫,使得主角人物的歡喜悲愁,躍然紙上宛在眼前。且看前期的〈戲子〉(收錄於《七里香》詩集,頁61),及〈樓蘭新娘〉(收錄於《無怨的青春》詩集,頁56-58)。

〈戲子〉

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
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
在塗滿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顆戲子的心

所以 請千萬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當真
也別隨著我的表演心碎
親愛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個戲子
永遠在別人的故事裡
流著自己的淚

   這首詩的情調與氛圍,令筆者想起弦的〈坤伶〉,兩者都是以戲劇工作者(俗稱的〈戲子〉)作為敘寫主題。「戲子」這類行業,在以往封建及農業社會時代,社會地位和觀感是屬於下階層的,因而普遍遭受歧視。許多戲劇工作者經常輾轉於大城小鎮,藉著舞台或街頭演出來賺取觀眾的「賞錢」,以此維持戲班成員們的生計。這首詩以第一人稱獨白方式,娓娓道出身為戲子的心酸,戲子扮演各種角色,由於觀眾專注地投入劇情裡(俗稱「入戲」),而把現實和虛擬演出兩者相混淆。詩裡的戲子,於是跳脫出來現身說法,提醒觀眾與劇情保持一段「觀賞距離」,不要因為過於「入戲」,而出現情緒性的身心反應。戲子的現身說法,字字句句宛如警鐘敲響,一方面提醒觀眾,同時也戳刺了世間男女執著於悲歡離合的虛妄與空相。

〈樓蘭新娘〉

我的愛人 曾含淚
將我埋葬
用珠玉 用乳香
將我光滑的身軀包裹
再用顫抖的手 將鳥羽
插在我如緞的髮上
他輕輕闔上我的雙眼
知道 他是我眼中
最後的形象
把鮮花灑在我胸前
同時灑落的
還有他的愛和憂傷

夕陽西下
樓蘭空自繁華
我的愛人孤獨地離去
遺我以亙古的黑暗
和 亙古的甜密與悲悽

而我絕不能饒恕你們
這樣魯莽地把我驚醒
荒涼之上
敲碎我 敲碎我
曾那樣溫柔的心

只有斜陽仍是
當日的斜陽 可是
有誰 有誰 有誰
能把我重新埋葬
還我千年舊夢
我應仍是 樓蘭的新娘

   這首詩的背景來自一則考古的新聞報導,一具從沙漠裡古樓蘭國出土的女屍,容貌秀麗栩栩如生,身上穿戴華麗服飾,經考證可能是樓蘭王室的公主。詩人從這則報導獲得靈感,採取第一人稱獨白方式,以「追述示現」訴說身世,回溯故事始末,再現這位新娘入斂覆土的那一幕,使得這首詩故事結構完整,兼具敘事和抒情。「新娘」是每個女人一生之中,最美麗的時刻,詩人早期作品裡另有一首〈新娘〉(收錄於《七里香》),可見這個主題頗受身為女性的席慕蓉的青睞。
關注大格局題材:鄉愁、青春歲月、寫景、書信體、敘事詩

【一】鄉愁詩:「遊子鄉愁」與「發現之旅」

出生於四川,童年待過香港,少年時光成長於台灣新竹市眷村。由於國共隔海對峙,交通音訊斷絕,對遙遠的故鄉蒙古草原,青年期以前的席慕蓉的瞭解,僅能從長輩口中所述加以拼湊,所幸故總統蔣經國於一九八七年宣佈開放大陸探親政策,開啟兩岸交流之門,睽違四十年後,詩人於九○年終於踏上蒙古草原,這片魂縈夢牽的故鄉土地。青年期以前的席慕蓉,雖然也有著一份鄉愁,對故鄉的著墨,畢竟只是想像的「紙上風情」,聊以寬慰鄉愁。「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是多數長年羈旅異地的遊子們,重回故鄉時共通的心境,但是對於從未曾在蒙古草原生活過的席慕蓉,她的心境卻像是「探險者」的發現之旅,當她搭上返鄉探親的那班長途列車,置身蒙古草原,真實地去體會「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風土民情時,卻是歡欣雀躍的,並且驚豔於故鄉草原的遼闊壯美,而興起深沉的歷史悠情。

〈鄉愁〉(收錄《七里香》,頁099)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
彷彿霧裏的揮手別離

離別後
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在寫於1978年的這首早期作品裡,席慕蓉坦承「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畢竟在那之前詩人對故鄉的理解,都是來自長輩們的口述,詩人尚未實地踏上蒙古草原,因為當時兩岸仍然隔絕,詩人只能隔海想像故鄉的面貌,然而即使如此,那份鄉愁還是在矗立在夢境中,「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未曾老去。
〈出賽曲〉(收錄《七里香》,頁102)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

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長城外才有的清香

誰說出塞歌的調子都太悲涼

如果你不愛聽

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

 

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

想著草原千里閃著金光

想著風沙呼嘯過大漠

想著黃河岸啊  陰山旁

英雄騎馬啊  騎馬歸故鄉  


  
這首詩寫於1979年,詩裡的塞外場景雖然來自想像,卻可以從作者思慕壯闊的大漠和草原的兒女情懷,感受到她與時俱長的鄉愁。這首詩後來經過李南華稍作修改,譜成歌曲由蔡琴演唱,搭上校園民歌風潮,成為許多四、五、六年級生共同的青春記憶。

〈大雁之歌-寫給碎裂的高原〉(收錄《邊緣光影》,頁97)
祖先深愛的土地已經是別人的了

可是 天空還在

子孫勇猛的軀體也不再能是自己的了

可是 靈魂還在

黃金般貴重的歷史都被人塗改了

可是 記憶還在

我們因此而總是不能不沉默地注視著你

每當你在蒼天之上緩緩舒展雙翼就會

刺痛我們的靈魂掀開我們的記憶

背負著憂愁的大雁啊

你要飛向哪裡?


背負著憂愁的大雁啊

你要飛向哪裡?

   這首詩寫於1994已經回去過故鄉內蒙草原的席慕蓉藉由翱翔於草原天空上的大雁抒發對故鄉濃重的文化鄉愁。前三句以類句加排比句型,依序點出在時空的滄桑下,從土地→軀體→歷史的變遷。結尾的重複提問句,深化了作者對逐水草的族人將來何去何從,不確定感的憂慮。這首詩不僅具有深闊的歷史視野,更有著對大我的族群文化,由盛而衰的深沉憂慮,顯然已擺脫以往小兒女的愛怨情仇格局。
   【二】青春歲月詩:「青春紅顏」與「傷時感懷」

韶光無情紅顏易老,女人的青春如同沙漏,在歲月裡一點一滴流失。女性多半關注自身容貌的變化,這類的題材往往成為女性詩人的「專利」,席慕蓉自然也不例外,在她的筆下,這類作品為數不少,前期環繞在「青春」、「紅顏」上,後期邁入中年,則以「傷時」、「感懷」為核心。

〈千年的願望〉(收錄《七里香》,頁16)

總希望
二十歲的那個月夜
能再回來
再重新活那麼一次
然而
商時風
唐時雨
多少枝花
多少個閒情的少女
想她們在玉階上轉回以後
也只能枉然地剪下玫瑰
插入瓶中

 

〈青春之一〉(收錄《七里香》,頁34)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麼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無論我如何地追索
年輕的你只如雲影掠過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淡
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群嵐

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 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這兩首早期的詩作,分別寫於1965及1968年,詩人雙十年華剛過,對於即將離去的青春年華,詩人的心境逐漸起了轉折,從「再重新活那麼一次」的想望,到「不得不承認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坦然承認與面對邁入中年的生涯。青春,對於中老年人而言,感覺上多半是「倉促」的,畢竟在時間的軌道上,生命的列車不曾為誰而特地停留。
〈四十歲〉(收錄《時光九篇》,頁56-57)
在舉杯之前 總覺得 
還想再說一些什麼 

也許是那次海上的航行 
也許是 那好多個夏夜裡 
我們曾一起仰望過的星群 
新醅初釀的時光啊 
竟然都已經是 那樣遙遠 
那樣閃爍著的年代了嗎 

而對著歲月擺下的筵席 
我們樸素微笑殷勤勸酒 
彷彿所有蛻下的愛戀與不捨 
都收藏在語句的背後 

在舉杯之前 或許 
我們都已經明白 由此前去 
再也沒有比手中這一杯 
更醇更美的酒了 

再也沒有 比此刻 
更該一飲而盡的理由

   步入中年後的席慕蓉,體認到青春難在,即使仍有些許緬懷情緒,還是必須誠實面對將來的暮年生涯。這首〈四十歲〉寫於1985,「彷彿所有蛻下的愛戀與不捨╱都收藏在語句的背後」,這種「欲說已忘言」的情境,正是 作者在緬懷往日美好的青春歲月時,意識到「愛戀與不捨」都已「時過境遷」,於是態度上轉趨保守務實,不如勸君更盡一杯美酒,因為往後的人生,只會走向黯淡的日暮。

〈恍如一夢〉(收錄《邊緣光影》,頁130-131)
一枚舊日的印章 
用上好的硃砂印泥留在 
逐漸變黃了的宣紙上 

記憶 也逐漸成為一種收藏 
分門別類地放置 等待展示 
那越久遠的越是佔據著醒眼的位置 
譬如年少時學會的那首歌---你可記得
春花路初相遇 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但是 難忘的到底是些什麼呢 
能記得的 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像一枚舊日的印章 幾個 
細細的篆字
恍如一夢 留此為憑 

  
寫於1998年的〈恍如一夢〉,此時女詩人已坐五望六,接近壯年的尾聲,成熟的智慧和社經地位,是這年紀的女人最主要的資產。作者從一張宣紙上的一只
朱泥印追溯出一枚年代久遠的舊印章,睹物思情感物斯吟,牽引出青春時期的一段美好記憶:「年少時學會的那首歌---你可記得╱春花路初相遇」,而這段恍如一夢的記憶經由這只朱泥印被完整地藏起來:「那越久遠的越是佔據著醒眼的位置」。

 

【三】寫景詩「緣情寫景」與「觸景生情」

〈眠月站〉(收錄《以詩為名》,頁68-71)
有情所喜,是險所在,有情所怖,是苦所在,當行梵行,舍離於有。

-自說經難陀品世間經

 

1

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樣寂靜的山林。

從來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寂靜這樣無所欲求的心情。

原來我們可以從流走的歲月裡學到這麼多的東西。

雖然時光不再!時光已不再!

 

2

是雨潤煙濃的一天,森林中空有這兩汪澄明如玉的潭水,空有這水中深深淺淺的倒影,空有這濕潤沁涼的芳香。

而輕輕湧來的雲霧使近在咫尺的山林也只能有著模糊的面容,一如那模糊的背影曾經怎樣盤踞在我的心中。

 

3

小徑的兩旁漫生著野花,細緻的草本是一些細緻而又自足的靈魂。

為什麼只有我們要苦苦地在書頁裡翻尋?

為什麼只有我們要在暗夜裡獨自思索,思索那永不可知解的命運?

為什麼我不能只是一株草本的花朵,隨意漫生在多霧多雨的山坡?

 

4
為什麼一定要來印證那已經改變了心情?為什麼一定要來探求那從來也沒能留下的結論?
霧在林間流動,整座山巒都靜臥在霧色之中,我在眠月站前停了下來。
蒼老的火車站也在霧裡,鐵軌依舊,月臺依舊,遠處隱隱有汽笛聲傳來,那天下車的時候,曾經有過怎樣慌亂的快樂啊!
而時光不再!時光不再!

5
火車站寂寞地佇立在霧裡,站旁被大火燒毀的廢墟中有人又重新在起高樓,可是,那被時光所焚盡了的日子,也能重新回來嗎?
在深夜的旅舍裡,我一張又一張地檢視著白日裡寫生的成績,彷彿在一段冷酷而又安全的距離裡省察著我深心處的思想,省察著那不斷從霧裡雲裡山林裡重新向我奔回的少年時光。

6
從來沒有想到我能畫出這樣寂靜的山林。從來沒有想到,我終於能夠得到這樣一種寂靜而又無所欲求的心情。
古老的奧義書上是這樣說的──顯現與隱沒都是從自我湧現出來的。所以,正好如那希望與記憶一樣,在我終於明白了的時刻,才發現,自你隱沒的背影裡顯現出來的所有詩句,原來都是我自己心靈的言語。所有的一切都來自領悟了的自我。
於是時光不再!時光終於不再!

   這首散文詩寫於1984年,女詩人四十剛過,事業正逐漸邁向巔峰。起手式採用「觸景生情」,第一段寫阿里山眠月站寂靜的森林和無所求的心情;第二段寫森林裡的姊妹潭,兼及水面的倒影,輕湧而來的雲霧模糊了山的面容,勾起她記憶裡同樣模糊的那個背影;第三段從山徑兩旁的野草花,已連續自我反問,思索何以靈魂不能如野草花般釋然,自在地蔓生山坡上且細緻自足。第四段從白描寫景「蒼老的火車站也在霧裡,鐵軌依舊,月臺依舊,遠處隱隱有汽笛聲傳來」,轉向敘說一段記憶:「那天下車的時候,曾經有過怎樣慌亂的快樂啊!」,「那天」是一個追述(回憶)示現的時間提示語,再現過去的那段情境。第五段前半描述站旁廢墟中正在新建的高樓,心中詰問:「那被時光所焚盡了的日子,也能重新回來嗎?」;後半聚焦在白天寫生的草圖上一方面以觀賞者的美感距離來省察內心的思想一方面想像那些不斷從霧裡雲裡山林裡重新向我奔回的少年時光」。結尾段場景回到森林,以領悟到自你隱沒的背影裡顯現出來的所有詩句,原來都是我自己心靈的言語。」,形成首尾相互呼應整組散文詩裡從景語轉入情語加入年少時光的回憶這個前後對照的元素,是席慕蓉喜歡採行的敘寫策略。中年時的席慕蓉,小我的兒女感情和個人的感悟,仍然是她寫景詩的重心,或者說是她關切的面向。

〈達克拉馬干〉(收錄《以詩為名》)
沒有比黑色更明白的顏色
沒有比沉默更響亮的回答
沒有比無知更堅強的阻隔
塔克拉瑪干 今日 唯妳深知 
沒有比文明更野蠻的掠奪

初始之時 妳曾以母懷乳我
是我豐饒慈悲的故居
是在我的貪婪之中死亡過一次
而今又要再次死去的 
無邊大地 塔克拉瑪干 

塔克拉瑪干 何人正在掏空妳的軀體吸光妳的血液
此刻 如流沙般從我眼前從我身邊陷落的
是不是 妳曾經無限珍惜的記憶?

附註:「塔克拉瑪干」在維吾爾語文裡,有「故居」之意。 近年親眼目睹在此開採石油與天然氣工程之浩大, 令我戰慄。近日與吳晟老師深談之後,方知財團之無孔不入。
   這首寫景詩寫於2010很明顯地詩裡的視野已擴大到親情的孺慕和歷史意識,起手式是強而有力的矛盾語句,來彰顯這片沙漠因人為開發,所遭受到的巨大創傷,詩人採取書信體,敘說對象「妳」就是克拉瑪干沙漠,曾經「以母懷乳我╱是我豐饒慈悲的故居」,如今正被財團掠取礦藏開採石油和天然氣,「掏空妳的軀體吸光妳的血液」,逐漸失去她原本豐饒慈悲」的形象。這首詩正面對財團的那種比文明更野蠻的掠奪」採取了沉痛控訴同時悲憫自然環境遭到人為開發後,就不可能再復原。

【四】書信體詩: 「你」的深情訴說
  
席慕蓉的書信體詩,詩文裡的抒情敘事對象多數是「你」,即使詩行中沒出現「我」,多數詩作仍存在「潛在作者」:「我」,可以視為第一人稱。
〈苦果〉(收錄《時光九篇》,頁40)
在整整一生都無法捉摸的幸福裡
是什麼 在不斷刺探
我那原來已成定局的命運
是什麼 在不斷呼喚
我那原來已經放棄了的追尋

是什麼啊 透過那忽明忽暗的思緒
在日與夜的交界處埋伏 只等我失足
曾經珍惜護持的面具已經碎裂成泥
一切都只因為 我依舊深愛著你

在整整一生都無法捉摸的幸福裡
無論是怎樣的誘餌 怎樣的幻象
我都願意相信 願意
為你走向那滿溢著淚水與憂傷的海洋

我的心在波濤之間遊走
在等待與回顧之間遊走
在天堂與地獄之間
無論是怎樣的誘餌 怎樣的幻象
因你而生的苦果 我都要親嘗


〈當時間走過-給一個龜茲女子〉(收錄《以詩之名》,頁109)
當時間走過 其風獵獵
覆滅僅存的模糊記憶使昨日土崩瓦解 
其實沒有什麼好擔憂的 
在生命的內裏 不是還有許多 
繼續延展着的細微線索 
以祖先的容顏 來將你形塑 

當時間走過 其聲簌簌 
如狼群之迅疾穿越秋日枯黃的草原 
其實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遠古之前 
巖壁間不是早已有人刻鑿出溫柔的箴言 
預告我們必將會是自己之所是 
必將 歸屬於自己之所屬 

如萬物之自有其名 
自有其曾經上蒼允諾的夢土 
自有其 歷經千年離散千裏輾轉 
猶能循舊路而回返的 來處
遂使你 佇立在克孜爾石窟
那滿牆色澤斑爛線條流動的飛天之間
如遇故人 喜極而泣

  
僅有少數以「第二人稱」:「你」作為敘事主體(敘事者),但其實是詩人抒發自己心情或感想,換言之就是寫給詩人自己的,以下這首就是以「第二人稱」:「你」作為敘事主體,詩人「以詩明志」寫給自己的詩。

〈無怨的青春〉(收錄《無怨的青春》,頁6)

在年青的時候
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
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她
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

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地相待 那麼
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暇的美麗
若不得不分離
也要好好地說一聲再見
也要在心裡存著感謝
感謝她給了你一份記意

長大了之後 你才會知道
在驀然回首的一剎那
沒有怨恨的青春 才會了無遺憾
如山崗上那靜靜的晚月

〈邊緣光影〉(收錄《邊緣光影》,頁136-137)

多年之後 你在詩中質疑愛情

卻還記得那棵開花的樹 落英似雪…

美 原來等候在愛的邊緣

是悄然墜落時那斑駁交錯的光影

 

是一瞬間的分心 卻藏得更深

原來人生只合需度

譬如盛夏瘋狂的蟬鳴 譬如花開花謝

譬如無人的曠野間那一輪皓月
譬如整座松林在陽光蒸騰下的芳香
譬如林中的你
如何微笑著像我慢慢走來 衣裙潔白
依舊在那年夏天的風中微微顫動
彷彿完全無視於此刻的 桑田蒼海

【五】具有歷史意識的敘事詩:

   這類題材的詩作,在席慕蓉的外蒙古尋根之旅後陸續出現視野(格局)上的放大來自外在環境的刺激推動詩人擴展自身的美感經驗寫出不同以往單方面來自想像的「紙上風情」。在席慕蓉近期的《我摺疊著我的愛》和《以詩之名》
這兩冊詩集裡筆者閱讀了她為數不少大格局大視野的作品,印象深刻的諸如《我摺疊著我的愛》裡的〈契丹舊事〉、〈六月的陽光〉、〈創世紀詩篇〉、〈悲歌2003〉、〈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遲來的渴望〉、〈兩公里的月光〉,《以詩之名》裡的篇七〈以詩之名〉八首、篇八〈聆聽《伊金桑》〉八首和篇九〈英雄組曲〉三首(以上收錄《以詩之名》),總數二十幾首,其中〈英雄組曲〉三首歷史人物詩,寫於2011年,更是史詩架構的長篇敘事,這一年女詩人的創作力有著「井噴式爆發」,筆者僅節錄〈英雄哲別〉和〈英雄噶爾丹〉這兩首長篇英雄詩的楔子。

〈契丹舊事〉
1

有誰能在風沙撲面的今日還能歌唱?

有誰,在自己的土地上還要流浪?

有誰不遠千里跋涉而來,只為了在博物館裡,

與一朵鏨刻在鎏金飾牌上的忍冬花,遙遙相望?

(中間省略)

6

千年之後,你在台上熱烈的描摩著我們的草原,

我卻在黑暗的台下淚落如雨。

〈悲歌2003〉
要怎麼才能讓你相信 就在此刻
我用雙手交給你的
不只是一把獵槍 還有
我們從來不曾被你認可的生活
我們祖祖輩輩傳延的
虔誠的信仰

要怎麼才能讓你相信
從今以後 我已一無所有
除了靈魂裡那一丁點的自由

你啊
你始終是個難以說服的多數
要怎麼才能讓你相信
你為我所規劃的幸福
並不等同於 我的幸福
要怎麼才能讓你相信
眼前是一場荒謬的滅絕和驅離
失去野獸失去馴鹿的山林
必然也會逐漸失去記憶
要怎麼才能讓你相信啊 在未來
我們將以絕對的空白還贈給你

或許 你絲毫不需為此費神
歷史的殿堂既然由你建構
總會有足夠的金箔和殷勤的工匠
來為你的信仰你的堅持塑上金身

所以請別再試著用任何方法
前來探詢我們的蹤跡
我向你保證 我向你保證啊
我已經是鹿顎溫克最後最後的

那一個 獵人

後記:

〈英雄哲別〉(寫於2011年)
(?——一二二四)
是的 我們並不能確知他生於何年
卻深深銘記他何時辭世
我們現在幾乎不提他原來的姓氏
卻永遠記得 可汗給他取的名字

哲別 直譯為鏃
作為勇士之名卻含有深意
其義即為 一支
勇往直前的離弦之箭
(節錄)


〈英雄噶爾丹〉(寫於2011)
(一六四四─一六九七)

折翼之鷹仍是鷹
蒼天高處 仍有不屈的雄心
我今來此虔誠跪拜
遙向 準噶爾汗國的
博碩克圖汗
我們的
英雄噶爾丹

紅日將墜
帶著塵沙的暮色更顯蒼茫
族人至今守護著的哈剌蘇力德
還矗立在大地之上
憤怒的黑纓在風中兀自飄揚
聽 厄魯特的遺民仍在四野呼喚
呼喚 我們的 我們的
英雄噶爾丹

聽啊 那三百年來不曾散去的呼喚
仍在四野 回望歷史的煙雲
命運的轉折是何等劇烈
道別的手勢 為什麼
次次都如此決絕
(節錄)

這些大格局大視野的作品,即使擺在當代眾多男性詩人諸如洛夫、楊牧、鄭愁予、羅門等的同類型題材中,也不至於會被刻意忽略,不僅足以反轉眾多詩論者歷來對席慕蓉沉湎於「男女愛怨情仇」的成見,更能佐證壯年以後的席慕蓉,其實
逐漸開展出「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壯闊視野。

參:席慕蓉詩作修辭美分析

   從席慕蓉半世紀的新詩創作生涯,所輯的七本詩集(不含選集),進行整體觀察,可以得出一個總體印象:席慕蓉不同流於時代主流詩潮,因而能把主流詩潮的影響(如超現實主義、後現代狀況)降到最低。前期她似乎是個詩壇的化外遊民,以情詩述說著自身的歡喜悲愁,堅持浪漫抒情的基調,技巧方面也中規中矩,不參與「現代主義」的形式實驗,不搞晦澀猜字謎的文字遊戲。題材面自我侷限,「永恆少女」的形象,因而招來新詩界批評家的質疑和責難,認為她是自囚於象牙塔裡的言情說夢的女詩人,甚至嘲諷她是「新詩界瓊瑤」。
  
後期的二十年,在接觸故鄉蒙古草原之後,席慕蓉視野開闊起來,以比較嚴肅的態度去思考故鄉、土地、歷史、人文等大範圍的文化議題,在形式和語言方面開始有一些新的嚐試,但似乎也是「淺嘗即止」,並沒有刻意標舉出「昨非今是」的旗幟,沒出現較為明顯的「改頭換面」,出現靠攏現代主義主流浪潮的重大改變。例如中後期寫的〈候鳥〉(收錄《迷途詩冊》)這首「視覺詩」,形式上刻意排列成雁的形狀,在席慕蓉的作品裡,相當少見,應該只能算是詩人的偶爾嚐試而已吧?

   在修辭技巧層面上,前期的席慕蓉規矩得有些「保守」,在表意方法方面,較常使用為比喻、示現、比擬等低階辭格,這些容易操作的技巧項目,至於象徵、誇飾、通感、意象變形等較具有操作難度的高階辭格,則鮮少被使用。在形式設計方面,則以類疊、排比、層遞等低階辭格較常使用。後期的席慕蓉,修辭方面(表現技巧)稍有些變化,高階修辭如象徵、通感、誇飾等出現的頻率提高,但變化幅度仍相當有限,雖然和後現代風格的夏宇交友,似乎並未受到夏宇的跳Tone語言影響,仍穩健地走著後期浪漫主義抒情風。僅以席慕蓉最早期的詩集《七里香》作品取樣,其實就能找到許多精彩的型式設計和表現技巧,並不是那些詩評者所指摘的那樣「平直淺白」。
、形式設計
   新詩的形式設計,多半跟音樂性相關,由於新詩形式上解脫近體(格律)詩「句式工整、格律嚴整」的束縛,成為自由詩體,音樂性當然不能再仰賴對仗、韻腳
。在長短句型參差不齊的新詩行句中,要保有局部的音樂性,就必須透過形式設計,類疊、排比、層遞、頂真、段落對比…等等,使得詩句呈現可預測的規則性。在形式設技上,席慕蓉的某些作品裡,隨手找得到這些精心設計過的段落行句:
1、對比(偶)句型
正對
一層是一種掙扎 
一層是一次蛻變 
--〈給你的歌〉

你把憂傷畫在眼角 
我將流浪抹在額頭 
--〈邂逅〉
這兩段都是對偶裡的「正對」,上下句的意思相同、相近或相補充。

反對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七里香〉
對偶裡的「反對」,上下句的意思相反或相對。

2、類疊句型
(1)疊詞和疊句
疊詞
含淚成為永恆的模子 
好能一次次地 在千萬年間 
重複地 重複地 重複地 
嵌進你我的心中
--〈夏日午後〉

流浪的途中我不斷尋覓 
卻沒料到 回首之時 
年輕的你 從未稍離

從未稍離的你在我心中 
春天來時便反復地吟唱
--〈回首〉

疊句
山風拂發 拂頸 拂裸露的肩膀 
月光衣我以華裳 

月光衣我以華裳 
林間有新綠似我青春模樣
--〈山月〉
「月光衣我以華裳」,前後兩句分段疊用頭尾相續此為間隔疊句
(2)類詞和類句
類詞:
青春透明如醇酒 可飲 可盡 可別離 
--〈山月〉
   在此句中,「字重複使用是類字同時也是拈詞引出來的短語可飲 可盡 可別離」可視為類詞或迭現語。

3、排比句型
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 
想著草原千里閃著金光 
想著風沙呼嘯過大漠 
想著黃河岸啊 陰山旁 
英雄騎馬啊 騎馬歸故鄉 
--〈出塞曲〉
   「想著」帶出的三句形式上是承接排比,鏡頭下的場景由遼闊模糊走向具體明確。各個排比項意義相承,先後有序,彼此間具有邏輯順序,形成如波浪般一波接一波而來的層次感。

4、層遞句型
是一件不朽的記憶 
 一件不肯讓它消逝的努力 
 一件想挽回什麼的欲望 
--〈藝術品〉
   「一件」帶出的三句形式上是遞降式層遞,語意上由模糊膚淺(記憶)依序走向清析深刻(慾望)。

5、其它
(1)拈連
更不能忘記的是那一輪月 
照了長城 照了洞庭 而又在那夜 照進山林 
--〈山月〉

那奔騰著向眼前湧來的 
是塵封的日 塵封的夜 
是塵封的華年和秋草 
--〈接友人書〉
   「照」和「塵封」在詩行裡是個拈詞,三句相續出現,則為迭現。拈連經常會與其它詞格連用,形成「兼格拈連」。

(2)迭現
春天來時便反復地吟唱 
那濱江路上的灰沙炎日 
那麗水街前的一地月光 
那清晨園中為誰摘下的茉莉 
那渡船頭上風裡翻飛的裙裳
--〈給你的歌〉
   由「那」字引導出來的四句,形成迭現。迭現往往借助排比的語言形式,但又有不同,排比要求一組意思相關、相近的詞組、句子排在一起,增強語勢、抒發情感;而迭現則相反,詞、詞組、句子可以毫無聯繫、毫不相干地拼連在一起,造成一種撲朔迷離的語境。

(3)詞的繁複與句的繁複
我仍然竭力地搜集 
搜集那些美麗的 糾纏著的 
值得為她活了一次的記憶
--〈塵緣〉

我的愛人 是那剛消逝的夏季 
是暴雨滂沱 
是剛哭過的記憶 
--〈彩虹的記憶〉

二、表現技巧
  
就表現技巧而言,自外於現代主義主流浪潮的席慕蓉,既沒有女性主義詩人的喧嘩聒噪,也沒有後現代女詩人的喊眠跳針,就像一朵幽谷裡臨水照影的百合,安靜清淡優雅芬芳:
1
、比喻:
(1)明喻
在一個年輕的夜裡 
聽過一首歌 
清洌纏綿 
如山風拂過百合 
--〈暮色〉
(2)隱喻
而今日的我是一滴悔恨的溶雪 
在流浪的盡頭化作千尋瀑布 
痛苦撕裂的胸中發出吼聲 
--〈流浪者之歌〉

2、摹寫
(1)視覺摹寫
海已經漫上來了 
漫過我生命的沙灘 
而又退得那樣急 
把青春一捲而去 
--〈月桂樹的願望〉
(2)觸覺摹寫
我只想如何才能將此刻繡起 
繡出一張綿綿密密的畫頁 
繡進我們兩人的心中 
一針有一針的悲傷 與 
疼痛 
--〈重逢之一〉
(3)聽覺摹寫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鄉愁〉

3、擬化
(1)擬物為人
你永遠是個無情的建築 
蹲踞在荒莽的山巔 
冷眼看人間恩怨 
--〈長城謠〉


4、轉品
--〈七里香〉
(1)名詞轉用動詞
月光我以華裳
--〈山月〉

5
、示現
(1)
追述示現:過往記憶的追溯
在綠樹白花的篱前 
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 

而滄桑的二十年后 
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 
微風拂過時 
便化作滿園的郁香
--〈七里香〉

(2)
懸想示現:隔空異地的想像
商時風 
唐時雨 
多少枝花 
多少個閒情的少女 
想她們在玉階上轉回以后 
也只能枉然地剪下玫瑰 
插入瓶中 
--〈山月〉

  
「示現」辭格在席慕蓉的作品裡,使用頻率僅次於摹寫和比喻,「示現」是詩行裡轉換時空場景的主要表現方式,席的詩作品裡經常點出「時間或空間提示語」(比方:那年、當時、曾經等過去式時間),據此拉出一段有故事和人物互動的敘事,這其實也是席慕蓉的特色之一。

6、象徵
只因 總在揣想 
想幻化而出時 
將會有絢爛的翼 
和你永遠的等待 

今生 我才甘心 
做一隻寂寞的春蠶 
在金色的繭裡 
期待著一份來世的 
許諾 
--〈春蠶〉

7
、誇飾
假如我來世上一遭 
只為與你相聚一次 
只為了億萬光年裡的那一剎那 
一剎那裡所有的甜蜜和悲淒

那麼 就讓一切該發生的 
都在瞬間出現 
--〈抉擇〉

8
、虛實互映
早生的白髮 又洩露了 
我的悲傷
--〈曉鏡〉

歲月已灑下天羅地網 
無法逃脫的 
是你的痛苦 和 
我的憂傷 
--〈囚〉

9
、其他
(1)
矛盾語
而在心中永不肯痊癒的 
是那不流血的創傷 
--〈囚〉

結論:
這篇作品評論沒刻意吹捧席慕蓉,筆者以普羅讀者的角度提醒新詩人和新詩論者,不需要有天縱英才,捨我其誰的優越感,論作品的影響力,席慕蓉的確深入普羅讀者,成功地推動新詩的大眾化,大幅擴增新詩閱讀人口,這是不需要爭辯的歷史事實誠然鄭愁予和瘂弦是筆者的最愛,一個感性一個人性,都具有時代的代表性,洛夫帶有禪機的超現實技巧,更是許多後輩新詩人的時代標竿;
但是當我們提到上世紀後半葉,那些曾經活躍在台灣和大華人詩歌天空的詩人群星時,沒有理由刻意忽略席慕蓉,「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她的新詩深刻走入民間,撫慰過無數青年男女的心靈,這是一段真實的文學史,不容以各種偏見來抹除「感性的席慕蓉旋風」。

註釋:

(1)參見席慕蓉應邀出席福建省「海峽詩會」發言記錄:http://news.xinhuanet.com/tai_gang_ao/2007-12/22/content_729713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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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02 16:27
本文將發表於新竹市文化局《竹塹文獻》
作者:詩論劇作家陳清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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