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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23 00:19:46瀏覽4928|回應57|推薦426 | |
看完了送行者,不由得想起早年的我也是遭到父親的遺棄。 父母親的不和,有一幕教我畢生難忘。 我親眼目睹到母親大半個身子被父親駕離在四樓的窗外,一條腿在他的要放不放間。只要他一放手,我母親不死也去了大半條命。那是我父親處罰在外打牌夜歸的母親,他認為在打牌的地方,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且懷疑我的母親和其中某個家伙有染,事實上,是我父親自己迷上了一個小歌星,想納她為妾。皆說是遺傳了我爺爺的作風,爺爺很早就取了二房,和二太太長年累月在外地居住;經商。一年最多一,二次會回老家稍作探視。 爺爺留給奶奶一座祖上一代曾任縣長的故居大宅,聽說宅子陰森獷瀚到都出了“狐仙說”。奶奶告訴後輩,一次夜半她在廚房瞧見了約只有三尺高的一個鬍子長到地的小老頭,正掀著飯鍋,結果被她大喝一聲并給了一記飛腿。小老頭旋即消失不見。 之後,飯鍋里面就經常莫名其妙地會出現黑黑的“老鼠屎”,有些小東西也不翼而飛。最不可思議的是沒多久爺爺即把個女人帶回家,明言要收為二房,而女人一臉的狐媚像,奶奶認為是自己得罪了狐仙,對方來報復的,但爺爺視為無稽。因為受不了二個女人的對峙,干脆帶二房出走。奶奶最后也只得認了命。 在認識我母親前,我父親也是跟一個當年稱謂的“戲子”來往。奶奶見到那女人的第一面,即詰問:“怎麼,妳陰魂不散又來了?”。奶奶死命言之鑿鑿斷定還是狐仙搞的鬼。之後托了媒人介紹,我母親的家世,姿色都勝出,才成就了一段姻緣。怎料,好日子未維持多久,我父親又在風月場所結識了一名小名“春花”的歌星。春花模樣嬌弱,有雙汪著水的略哀怨的單鳳眼,小曲唱得特好,我曾經注意到她那類似日本藝妓的服侍小舉動,比如倒茶水時;那小指還會微微翹起。比如唱歌時,眼神的擺置,配著涂著蔻丹嫩白的兩手手勢,蓮花般繞轉來去,忒不撩撥男人的目光和心思?而這些都是個性大剌剌的母親從來也不會的。尤其當母親發現父親根本就毫無雄心大志,成天就眈著逸樂,自是不禁變得愛嘮叨,嘮叨得不到回應,她的面目當然越來越僵硬;冷厲。父親也越是不喜靠近。 不知是幸亦不幸,奶奶無意間得知了先人的秘密,原來在故居後院的一口枯井里,還埋了大筆的金塊。這些寶藏雖然經歷了烽火無數,卻一直躲得安好。奶奶將之全部留給了父親。或許也就是因為奶奶的過分溺愛,父親成了紈绔一族。 我母親因為自己一心求去,父親決定懲罰她――除了不分任何家產給她外,還咒她變男人婆子,命中帶煞,必將與幸福永生絕緣。 在我父親的愛情性格里,似乎對所謂的薄命女人的奴性,有著奇異的癖好,從她們的身上,他才能夠找到男人的力量。當初何以會選擇我母親,照他的說法是:母親利用了他不說,他不小心也換錯了口味。意指他其實本來就只鐘愛小女人。小女人最好不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小女人最好天天都陪玩浪漫而不疲。 奶奶這時地位不再,眼巴巴看著父親花了大把銀子將春花贖身,我雖然跟了父親,但父親一心只愛愛情,小孩則是無心之產物。春花正式進入了我們家,不明白何以,她就是看我挺不順眼。 風月場合幾乎是搬回到了家里。每每放學後回到家,但見一群鶯鶯燕燕簇擁著父親,這些都是春花過去的姊妹淘,現在來見證她的好命。大家輪流開唱,輪流拿小費。父親其實長相不俗,出手又大方,也因此,似有春花外其他的女人亦對他私下遞曖昧。而我臥病在床的奶奶則是心眼最透亮之人,一次特別教我到她跟前,要求我說;妳啊,偷偷替奶奶弄個拜狐仙的供桌,天天給她燒幾柱香――奶奶這輩子,就是因為一個疏忽,眼看整個家都快毀了――拜托看看現在再請她放過我的兒子―――”。 我向來不迷信,但仍然聽奶奶意思依樣畫葫蘆地弄了張狐仙圖,對我而言,每次對著那畫像燒香時,內心不無倥傯。對愛情,我那時根本無多大理解。 然些年後不意看到一個極富盛名的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寫到: “戀愛的人啊,你必須是個迷信的人,因為你進入的世界,是一個充滿魔女,蠱,天使,狐貍精,孤魂野鬼,狼心與狗肺的世界,不相信的人,是進不去的――你以為聊齋志異寫的是什麼?當然是愛情。” 當然還有下聯,但光看到這里,我已經目瞪口呆。尤其里面觸目的字眼“狐貍精”啊;“狼心狗肺”啊――一個尚還是孩子的心,如何能體會如此之鬼魅;蠱惑的世界?我,預備反抗這種好像趕在死亡以及絕望之前的臨終纏綿;跟最后歡愉的不適。我尤其無法超然到相信自己的親人也可能會是個“狼心狗肺”的;人?對我父母,我依舊充滿著孺慕之情的。 但事情就是發生了,一次春花居然真的對我進行了低級的栽贓,更始料未及的是;我父親橫豎采取了她的片面之詞。某天早上我醒過來,發現他們已經把我行李打包,我就這樣被掃地出門。而我奶奶彼時人在醫院,這二人警告我不許去找任何一個親戚--事實上,我也沒啥親戚,打電話給母親,她則無奈地表示人已在它鄉,且放棄了監護權,希望我學她一樣堅強靠自己。 于是我自己找到了一處棲身之地,是家中餐廳的閣樓,白天繼續學業,晚上則在廚房打雜,我記得閣樓有個天窗,夜里從天窗望出去,是我情緒的出口。有天,有只小鳥在那里頓了一下,留下了美妙的身姿,我掉下了驚喜的眼淚。 然而,“狼心狗肺”這四個字,還是隱隱地不時竄到我意識的上層,跟我對人性的不放棄互相傾軋。我試著將之歸罪于奶奶所言――我爺爺,我父親,皆因狐仙的報復,而我根本也不夠虔誠,但每每我一定也會試著更加堅定地推翻這樣的奇怪理由。 在廚房中,我的師傅老顧是個退役的老兵,年紀比我父親大些,有一次我因為貪心,兩手多提了幾瓶啤酒,結果因為重心不穩,滑了一跤,許多啤酒瓶破裂,我自己也受了傷。老顧平日就很呵護我,那次更是急著替我做帳平掉虧損,下了班也破例到我的閣樓照顧我。有回我突然脫口而出:“老顧,你當我爸爸好嗎?”,老顧頓時愣了愣,但接下來的話才教我吃驚:“丫頭啊,老顧不怎麼想當妳爸爸,老顧還在想;那天等丫頭再大一點,成年了,給老顧當老婆――”。 事後我不禁忖著;其實我是陰險的,就在那一刻,我似乎有些證實了愛情中不乏對倫理的顛覆逆施,以及其中的某些難解的瘋狂因子。 老顧罵起她自己以前的老婆,也是“狼心狗肺”。如此反而讓我警惕,因為越是通行的話語,越是會有人云亦云的盲點。基本上,狼心,狗肺,代表了啥??不就是表示,對方已經不能算是“人”?人如果已經不算人,我們不是等于跟動物計較?――動物又何其無辜??但這話,確有恨到了極點的極致味兒。 我擔心的問題還是出現了。在我辛苦地考上大學那年,我父親的春花,幾乎偷光他所有的財產,和來到臺灣的一個同鄉一起逃跑了。諷刺的是,我父親本來就準備留給春花自己的一切資產。其實春花根本已經知道,那麼,她主要目的是為了愛情了??不然呢? 我大膽假設,我父親應是還沒學會到愛,所以他自認的愛,有了重新思考的餘地,有了被遺棄後的再次翻盤和洗禮的機會。可能是無法接受自己的失敗,也無法待在傷心地,他後來又回到了老家。而我奶奶也已經過世。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我被新公司派到上海出差,想了一晚,我還是打電話給他:“爸,我能來看你嗎?” 他有些兒意外,不過,似乎態度還挺和善的。 再看著他,真驚覺他老了好多好多,面對我,他還是要保持著身段,我可以理解,我們話了一些家常,就是不提那可怕的,敏感的,教人斷腸的往事。 沒有戲劇性的過程,我們只像普通朋友那樣,只是他的眼光會不時地躲著我一下,會在某個霎那,顯露嚴重的失神,甚至,好像在下一秒鐘,他整個人就要分崩離析。 是的,他是真傷心了,那春花般容顏,美麗的手勢,悅耳的嗓音,成就他愛女人不愛江山的一切,已真正的遠離了。 父親的老家,因為離上海較偏遠,又因為過去是大戶,先人們也應是有點來頭,所以被保留了下來。但有部份分給了一些新住戶。父親每天的消遣,就是和他們打個小牌,當然還是故意“以輸錢為主”,他養了一對黃鶯,有時就遛遛鳥,那或是上海“白相人”的丁點優越殘留。 我回臺的前一天,父親突然要做東給我餞行,也突然興致勃勃地說要帶我去見識一下上海的十里洋場。 那天,他換穿了難得的做工考究的西裝,拿出了酷酷的大盤帽,跟一只漂亮的古董懷裱。將自己打扮得老公子哥模樣。 哦,他還是會懷念從前那玩世不恭中又帶著深情眼神的“大少”形象嗎?在百樂門舞廳里,我瞧見了以前熟悉的場景,一堆的鶯鶯燕燕,甜言蜜語不絕于耳。 父親或還有些積蓄,我不知道,但那晚,他依舊大手筆,依舊派頭十足。當然又有女人對他特別獻殷勤,塞給了他電話,也拋了大大的媚眼。 我以為他玩得真高興,難得嘛,卻在回程的路上,他因酒醉而吐,接續就哭了起來。 “我對不起――我身邊所有的女人―――包括我的女兒,女兒啊,原諒爸可以嗎? ——”。 我非常地無措,因為在我的認知里,父親一直是非常權威,也不輕易對小孩透露感情的。 “女兒啊,我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爸這輩子,就老是無可救藥地喜歡新鮮,妳知道春花為什麼離開我嗎?――因為我又愛上了她的好朋友啊——就是那個,那個――妳記得嗎,我——”。 “爸爸,不用告訴我,我無需知道。” 他不理會我,自管自地滔滔:“然後,我發現,我愛上的,每個都是春花,或說是當她們還正值春花的時候,也可以說,春花不是真實的,春花就只是――呃,我對自己愛戀的代名。今晚,我又看到了一個春花,但那又如何?——”他把口袋中的名片撕個粉碎:“春花,根本從來不存在——全是一場空啊---” 整晚,他述說著,述說著,終至到疲倦來襲,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床上只有一個枕頭,這似乎也意味著父親對孤單的執意。 我直等到他睡得夠熟,才慢慢地起身離去。 踱到了老房子中的廚房,新廚房改造了些,但還留著一個舊時的大灶。 回想半個世紀多前,我當時的年輕的奶奶,夜半肚子餓了,即到此找些吃的。冷不防驚見一位三尺左右高,鬍鬚長到地的小老頭正在掀飯鍋,我那單純的奶奶恐怕在第一時間誤以為是來了個怪異的小偷,她想都沒想就反射地過去給他一腳。 如果不是有什麼人提醒她,說那是狐仙,在那之後,這一連串的命運,或也沒了“狼心狗肺”的對號。不就是,人嘛,日子嘛,無常嘛,那來的狐仙報復?但,是啊,您如果非要這麼固執地認為,也可以。 反正,不迷信的人,是走不進那個神秘詭譎的愛情世界的。而愛情到底是什麼?――就如我自己是怎麼來的一樣,我想我還是不見得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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