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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11 01:08:06瀏覽4921|回應77|推薦499 | |
大西北 我有一個小叔(是爺爺和二太太生的,大家都習慣叫他“蠻叔”),從小個性就和我父親迥然不同,對人謙和有禮,熟讀四書五經,練就一手好毛筆,模樣也比較清秀文弱,很得人緣。然,“蠻”字何來?原來不止一次他硬從外頭把一些小乞丐帶回家,招待吃喝外還塞滿一口袋銀子。對付家人的抱怨,他總是信誓旦旦:“我以人格保證,錢,以後一定會還你們。”,那小大人的口氣和一臉的凜然拗執,每每惹得府中調皮的丫鬟女眷們逗弄不已。 也經常有客人來請他題字,蠻叔最喜歡講述文天祥的故事,在“忠肝義膽”的墨汁未乾時,他乘機灌點歷史典故等,大夥們聽多,皆呵欠著捧場。但蠻叔最引人的話題不是他的文采和俠義心腸,而是他對女性的無垢心思。 不管有閨女的大戶家試著早早就來打探,蠻叔連一眼機會都放棄,他自覺世界之大,豈在如此眼皮底。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開始接觸外國的文學藝術,愛上黑白經典音樂片。 一次他看完電影回來,直嚷著要學大提琴。皆說冷門,但他心意已定,家人反正都辯不過他。不久他真的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 他畢業後,即留在學校繼續任職,然當年的他亦是個熱血青年,一直有感自己似乎還可以為社會做得更多,後來他便主動報名參加了所謂的“前進大西北,開發美麗家園的新時代運動”。爺奶得知後強烈反對,因為可想而知,大西北那種地方,必是天寒地凍,寸草難生,生活機能差矣,但蠻叔的蠻性又顯現,再加上上級人士特來給長輩請安,繪了個大大的教人憧憬的藍圖,道那兒土地富饒,牛羊成群,風景如詩如畫,且如我蠻叔這般優秀份子,也正是最被需要的難得人才,將會給予理應值得的待遇。在諄諄誘導下,老人家也就稍稍放心而放人了。 那知最後蠻叔給分發到大西北邊陲的地帶,配給了一棟不甚牢靠的連磚架都無的小泥草混房,沐浴如廁都還得行走百公尺外。一路上舟車勞頓,又加上水土不服,蠻叔在到來的第三天即病倒,同隊的人中倒是有位女護理,這時就由她來照顧蠻叔。蠻叔睡在炕上,被這位身手俐落矯健,作風大剌剌又不避嫌的大姑娘翻攪得有些兒面紅耳赤。大姑娘是個川妹子,一生氣起來就會“狗日的”,“你個錘子哦”,罵人毫不含糊,讓蠻叔哭笑不得,但奇怪的是,他并沒因此討厭她。 晚年在病榻上的蠻叔曾經一度眼中滿是追憶的晶光:“我最記得她那次,在專注地替我換毛巾拭擦身體時,一條麻花辮子鬆開了,她卻渾然不覺―――那一刻她臉上的線條好柔和,真的很動人―――”我後來提醒她:“小姐,您的髪辮鬆開了。”,她白了我一眼,干脆將另一條髪辮上的紅頭繩也抓下,甩了甩頭,道:“啥小姐的,文縐縐地真教人難受死啦,不是知道我叫沈容嗎?直接喊我沈容就好了唄。” “她在我面前,無謂地披散著頭髪,”蠻叔說:“給我挺異樣的感覺,我直覺到她很信任我―――是種類似識你已千年萬年的信任――” 蠻叔痊愈後,當起一所不過只有二十多人的小學學堂里的教師,基本上什麼都教,還在其他時間,得一起學習拿鋤頭開墾荒地,以及趕牛羊群吃草。而藝高人膽大的沈容則自告奮勇接受馴馬的訓練。蠻叔有看到她一次為了馴服一匹野性十足的悍馬,幾番演出極其驚險鏡頭,旁人捏冷汗,她卻毫不在意,只見她不停對馬兒嘰嘰咕咕,說著體己話,她其實或許連自己也不熟悉自己天性中;流盪著神秘的屬于大地曠野的原始物種般的血液,似乎很自然地就懂得動物的語言。沒多久,人們就見著她把那難馴的家伙擺平得服服貼貼。 沈容很快就成了眾人目光追逐的焦點,見識到一個年輕的姑娘勇氣非凡,那種自個兒拿粗針縫傷口;哼也不哼一聲的能耐,男人們對她真是又愛又怕。而蠻叔卻在這時悄然退隱了,基本上,他對愛情的認知多半都是從外國電影得來的,感覺雖然唯美卻也捆綁,沖突到他內在對自由的更高渴望。嚴格說,他愛電影故事中的音樂甚于其他,音樂,多少有效地隔絕了他那大家庭無可避免的紛紛擾擾,大提琴則是他多次在戲院中閉眼只留下聽覺的敏感辨別,它或者來自一個藝術心靈在極度靜謐中與前世餘念的接軌,一種電光石火後灰燼中的發亮拾獲。這也是耳聾的貝多芬給他的啟示。 另外,他覺得既然人已來到了大西北,來到如此一處接近朝聖的地方,自己也絕對有比戀愛更遠大的目標。 不管是教課時偶見的學生眼中的光芒,還是那一鋤頭鍘進泥土之際,他內心即涌出一股熱流,一股由使命感生出的高瞻情操。 某天夜里,沈容來到他的屋內,想請他為她演奏一段大提琴,蠻叔對任何人有此要求倒是一視同仁。他知道音樂對人心的撫慰,尤其白天經歷了一刻都不允鬆懈的苦力;和高密度的精神操練。且他對沈容已經水過無痕,當她中性同志了。 拉到一半時,那知沈容忽地眼眶就蓄滿了淚水,她哽咽道:“我不懂音樂,但這調子令人好生憂傷。我想到了我青梅竹馬的愛人,年紀輕輕地就得白血病死了,那天你說我的辮子散了―――我忍住了我的情緒,過去他最喜歡替我紥辮子了―――我是個孤兒,他真的就算我唯一的親人了―――。” 蠻叔不知如何是好,默默地遞去手帕,沈容眼淚鼻涕一股腦全揉到里面,即將手帕放進自己的口袋中:“等我洗乾凈了再還你。”悶了半響,她仍舊選擇單刀直入:“你喜歡我嗎?――請老實說。”。 蠻叔仿佛也預料會有這麼一天,只是不料來得這麼快,但已有腹案,不難回答:“妳我來到大西北,那里是為小兒女私情?此地需要我們的地方太多太多了,我們都有任務在身,而眼前的艱難也正等著每個人;每個有理想的人。妳應該明白的。” 沈容其實也備有腹案,只是一樣不料蠻叔的一口回絕,她壓下委屈――因為不過就一個“喜歡”的含糊愛嬌,對方卻拉起整條防御線。然畢竟她也依稀了解自己的莽撞性格,稍一轉念,即平靜道:“你說的是,會自愿來到這里的,誰不滿懷理想?呵―――應算你的大提琴害了我,害我藏不了心事。好吧。你干脆,那我也干脆,咱就不再提這晚的意外。日後自是一起進行我們的神聖的任務。” 她離去得很快,但那用袖子拭擦腮幫子淚漬的最後一個舉動,卻在她轉身的霎那,不意重捶了一下蠻叔的胸膛。他的心似自有主張地跳快。帶些些微的悵惘他追到大路上,但她的身影及時消失在巷口。 回到房間,蠻叔沉默地坐在桌邊,外頭的罡風正吹得凄愴無比,凳子上似還留有沈容的餘溫。下意識抬起頭,對面的斑駁鏡子反映出一張有點陌生的;線條已趨剛硬的臉。他知道這剛硬的微妙演化,而他也清楚,其實其中有個主因,那就是,在每次跟上級的開會中,他熱情地提出了不少關于如何建設大西北的意見,但都一直都沒等到確切的回應。 沈容似真也鐵了心,大夥兒見她有空就騎著馬兒,馳騁百里幹些本是男人活兒的買辦,實因為地大物稀,大家平日的主糧除了牛,羊肉外加一點腌白菜,幾乎沒有其他變化,連喝的水都還需要從遠地提來,不講究的人有時就生飲,日子久了,難免容易生病,甚至是怪症,而沈容每每補充回來的藥品補品等(還不一定每次都買的到)總沒幾下也就告罄。而通常,她都是把自己的需求排到最後頭的。 一日蠻叔有感自己一星期未解便,身子極度不適,于是請假回家。夜半人忽發高燒呈半昏迷狀態,依舊還是沈容來了,她替他作了檢查,之後,毫不遲疑地就將蠻叔的長褲拉褪下,蠻叔在渾噩又無力的情況下虛弱地問:“妳―――要幹麻?———” “幹麻?你個錘子,緊張個什麼勁啦,難不成對你的寶貝好奇?呵,別無聊了,你給我乖乖躺好,救你小命要緊。” 沈容將自己的手指頭消了毒,然後用指頭深入蠻叔的肛門,把他積屯的硬如石塊的宿便一指一指地慢慢摳出來,并在蠻叔身體上某些穴位用針穿刺,擠出了好些黑色濃血。 “抗生素剛剛好都沒了,幸虧我懂點中醫,你暫時沒事,但照我判斷,你身體內多處器官正發著炎。我明早立刻去替你去弄些藥,你不能再如此勞累,真的,我沒跟你開玩笑。反正你等著我就是了。” 疲憊的蠻叔由著她,第一次,他伸手去握了握她的,同時給了她一個由衷感激的微笑。 她掏出已經洗好的手帕,問:“那這條手帕可以送我嗎?我常常需要用到它呢。” 其實那時沈容大可不必凡事自己來,單位里還有其他人能代勞,亦有比馬兒更方便的交通工具,但她堅持己見,并說蠻叔需要的不止是抗生素,另有些屬于偏方的東西,旁人不懂的。她肯定道:“我的馬兒比啥都跑得快。” 馬兒似乎成了沈容移情的對象,也是貼己的好友,或許唯有騎著馬兒馳騁在一片一望無際的廣袤黃土高地路途中,她可獲得一種溶于天地,化小而大的胸襟。她後來告之蠻叔,仿佛就在那樣的胸襟;那樣的感受里,她亦聽到了他壓抑的琴韻中的無盡奔放感情,而任何的世俗語言,皆嫌多餘。她內心底從不認為他無情,當她為他奔走時,她明顯地感到兩個生命體的互為參與。 等到好不容易一切都弄妥後,才出城門沒多久,沈容就遇上了土匪,這些土匪見著挺標致的姑娘,皆雀躍無比,那頭兒直嚷:“我們要捉活的,可別傷了她。”,幾近十多個開始包抄她。誰知沈容在慌亂中,鎮定地先發制人;從腰間掏出一把槍(是上級偷偷拿給她保護自己用的),對準那頭兒就是一槍,這天外的一槍把情勢弄翻,對方終也開了火,沈容肩膀中彈,小腿也擦傷,咬緊牙關一聲喝令,馬兒如得神助一般一路沖出重圍飛奔而去――― 回到家,沈容再也撐不住地從馬兒背上跌落,她的第一句話是:“快――快點拿藥給那個――拉大提琴的――呆頭鵝――” ------------------------------------------------------------------------------------ 我最不想問的問題還是出籠了:“那――她―――最後沒事吧?” 蠻叔兩行老淚這才決堤而下:“其實那些藥如果她愿意多分自己一些,她或許會――存活下來。但她非把我放第一位不可,誰都勸不了――大概也是流血過多,加上傷口感染得非常厲害―――所以即便找來城里的大夫,都――-”。 蠻叔有些激動,重咳了幾聲,以深深地吸氣;吐氣漸漸讓自己緩和些。我則一句話都不想再打斷。 “我去看她―――她那時候自己知道自己不行了,她問我愿不愿意替她好好梳個頭;紥一下辮子―――還有,在她――闔眼後,以親人的身份為她凈身。她居然把我當唯一的親人―――不,不能用居然,那是她最直接對我的信任的表白――” “女孩都愛美吧,我去買了漂亮的緞帶,替代她那便宜的紅頭繩―――” “由于她是個孤兒,所以就照她的意思埋葬在大西北。一口薄棺,一個小土墳―――我一有空就去陪伴她,拉大提琴給她聽,有時會帶著蠻兒一起,呵,蠻兒是她為那匹心愛的馬兒取的名字。她把蠻兒也變成了神話,很受到大家的敬重。” “多年後,我離開了大西北,本想將她的墳移到我自己買的墓地,但想想似乎也沒必要,她,永遠活在我心中――我開玩笑地對她說:“我要判妳一個刑,時間,是無期,地點,是在我心里―――” ----------------------------------------------------------------------------------------- 有人說;每個人的內心里都有一座(挪威)的森林。 我想說;每個人內心里都有一處不具地名的大西北。 我們不是不知道通往它的險惡,和一路上的崎嶇不平。 但人類的高貴品質即在于有些人選擇了這樣的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冒險, 目的或者不是在于能征服什麼,而是認識各式各樣的艱難和情感――各式 各樣的意想不到的艱難和情感。 最重要的是,你穿過了大西北,你,最終做了環境的主人, 化為大地上真正的精華。所以,那兒才會是個富饒的世界。
僅以此文獻給去年過世的蠻叔。
"It's the journey, not the destination" There is no destination. It's all about what you are experiencing now。In any given moment, that is important to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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