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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01 13:02:39瀏覽3805|回應43|推薦384 | |
那一年,我在北京。出差外還附帶要去拜訪大陸滿史學家閻崇年。 那個地方天天沒有大事或自以為的大事發生?我的車子在出發的路上卡在車陣裏面。在我看來,也不算事小。 扭開電臺。遇見塞車,能怎麼樣?等著有機會成為一個哲學家嗎?哈。 聽著北京的交通廣播電臺幾位女主播激昂地一面在遙遠的布拉格;與捷克員警因不解換外匯的當地條文而對恃,一面還延續著關於閻先生被摑掌的口水戰。閻先生的種族論被強烈質疑不愛國――(呵呵,這和跟臺灣某些現象不也很雷同),在簽書會上被毆打(所謂民族主義的一耳光),他居然還可以氣定神閑地把簽售做完。厲害。 他們流行一句話:“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舞臺有多大,大牌就有多大?女主播們的躁動,為中國遊客在歐美地界新添了不少大牌的熱辣,閻先生後來也給上層配備了戴鋼盔的保鏢,這層罩衣,真是:春秋亂穿衣,裏外不對仗啊。 北京的紛擾也好,盛事也好,在我腦海裏打了個轉,不防被當下一幕拉回到眼皮底的現實。我的視線毫無選擇地落在馬路旁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身上。 民生,和無所不在的窮人,或才是所有國家的隱痛;無法掩飾的瘡口吧。 北京的冷冽不親身經歷無法體會,小女孩裹著褪色的寒磣舊棉襖,看來實不夠保暖。她何時冒出我也沒特別注意,卻瞬間抓住我的視線。 她約在十一 ,二歲左右,胸前掛了一個牌子:“我是個啞巴……”,地上擺了一頂氊帽(應是用來討錢的),但她臉上沒太多悲苦的表情。即使在寒風中,她也挺著胸,事實上,她的嘴角還微微上揚,漾著的是坦然;善意的一抹淺笑。 奇怪,我們對乞丐的第一印象好像不該如此,背後的大人們沒慣用粗淺的心理學教她嗎?…… 我把車窗搖下,想看得清楚一點。 一對情侶正巧路過,只見倆人忽然站住,在一旁彼此接頭交耳了一會兒,然後女的走到小女孩身邊,將一張一百圓的人民幣在她面前晃了晃,接著以曼妙的姿勢塞到她的帽子裏。 小女孩無法置信地張大了眼睛――可見,她的心挺小的。 “嗨,小妹妹,你怎麼連聲謝謝都不說,我可是給你一百圓大鈔哪。” “謝謝……”或許過於感激,小女孩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哈哈,看吧,我就跟你打賭,她一定不是個啞巴……”那女人對男朋友得意忘形地拍手。 “不就輸你一百嗎?算你行,沒話說,服了你啦。”男的聳聳肩。二人笑開懷。 “不好意思哦……” 女人把錢從小女孩的帽子中取出,然後辱慢地在皮包裏抓了幾個角子再丟進去。 “放心,還是會給你一點的。” 小女孩騶然間脹紅了臉,愕愣地目送著腳步輕快離去的情侶。但立刻她就回神過來;氣急敗壞忙追了上去,把帽子裏面的零錢一股腦全塞還給對方。 ………………………………………………………………………………………… 你可以選擇是否要為自己的生命裏多一個痕跡,多一種存在的意涵,多一份聲明與宣告。一件事或是一件宣告,你可以以一種稟賦,宣示你特殊的生命…… ………………………………………………………………………………………… 可能我有點拐人的本領,所以,半小時後,我和小女孩坐在一家咖啡館裏,在我感覺,我寧願先延後和閻先生的約會――那怕那好像比較算樁大事。 脫了舊棉襖,原來她裏面有件挺新的;算稱頭的乾淨衣服。 她細細品嘗著蛋糕――就只是塊一般的蛋糕,但她等待到了她要的意義。也就是,她決定在這天自己的生日裏,給自己慶祝一下,給自己一點good time. 是的,就如此簡單,為自己慶生,但,從她的敍述中,我得知因為她的生日也剛剛好是她母親的忌日,而一直處在悲痛中走不出來的父親不認為她有快樂的權力。至少在這一天。 “爸爸說,我應該要流淚……可是媽媽已經……離開了好多年,我有哭過很多很多次,但我今天不想哭……雖然……爸爸好像一直表示,媽媽是為我而死的……” “是嗎?……”我幾近無語地,深怕過度的驚訝增加她的心理負擔。 “是……就在我八歲那年的生日,媽媽買了蛋糕回來,後來發現忘了拿蠟燭,而我……堅持我一定要蠟燭,於是媽媽就又騎了腳踏車去拿蠟燭……,結果不小心……在一個十字路口……” 她頓了下,一抹黯然掠過眼中。 “好,我明白了,這部分……你可以不用繼續說下去。” “從那天起,我就沒過過生日,我確實很想念媽媽,只是我……今天……今天 我真的哭不出來,我跟爸爸說,我能過個生日嗎?像其他小朋友那樣……” “爸爸就始終呆望著媽媽的照片……始終不講話……我不敢跟他要錢,我猜他也不會給我……後來我想到我曾經在地鐵上看過一個……啞巴……那啞巴把一塊牌子掛在胸前,我看到有人丟錢給他……” “我不知道,如果不學他這麼做,今天我要怎麼弄到……買一塊蛋糕的錢……這或許是最快的方法,但,我不想讓人家把我當乞丐……” 沒錯,我以後絕對難忘她的笑容,那似乎是一種非常自然的“不用垂憐的聲音和這個世界的無聲對話”。 而何以我會被她地吸引?也是我自己在那一刹那跨越了意識的封印?…… “蛋糕好吃嗎?……” 她滿足地點點頭,但還是流露出了一絲不安:“阿姨,我……在大家眼中,會是個騙子嗎?……” 我一時竟然說不出話。 我不完全清楚,她應該如何被檢視?……我該說;不,你不是騙子,因為你把錢還給了對方,行騙不成立(但她確實不是啞巴,這點有預謀性欺騙的嫌疑),或者,我得試著解釋,謊言裏面也會開出真實的花朵?(一個謊言是否也需要看它的上下文?和相對的意義關係?)我好像很少碰到這樣鮮活的倆難局面。 “如果說……我準備送你一張畫……我媽媽的畫像……”她從背包中掏出一張小小的鉛筆素描;遞給我:“這樣,算不算公平?……” 我終於可以松了口氣,低頭欣賞著手中的畫,畫的是一個媽媽;很典型的擁有我們共同記憶中的媽媽模樣。 “很公平……真的很公平……而且,你媽媽好漂亮,就跟你一樣漂亮……” 她笑了,露出二顆可愛的門牙。 誰說紀念的方式,一定要用眼淚? 無論如何,這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沒被無孔不入的外境雜音牽著走,她有反過來決定和掌握自己局面的能力。 或許我們會質疑;何以她的手段一定要如此?不行用勞力或其他嗎?我卻覺得,她無意虧欠中她手段之計的任何人――如果你能及時給自己一丁點機會察覺,她何以會用笑顏面對所有路過的可能好心者。 而手段本身,是否可以允許有“非常时刻”的權衡考量?…… 末了,我另外再買了一個完整的附蠟燭的大蛋糕,我告訴她;你回家,好好地把今天你跟我說的每句真心話轉述給你爸爸聽,包括坦誠你的行為。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讓你爸爸改觀,也會贏得愛和尊敬,就像贏得我的一樣。你,絕對行的! 生日快樂。我再加了一句。 ……………………………………………………………………………………… 那年的大事何其多?其實那天沒有發生所謂的大條的事情?看看今天,你算過了沒有?共有幾條?……頭版的,網絡的,坊間的,耳語的……昨加今,今预明……心如果只執意朝外迎忙,在所有大事的光譜下,自己的空間還剩下幾許幽微? 對我來說,和小女孩相遇,或說我在當下決定了要認識她,也讓她認識我,多少是我和她一起“選擇是否要為自己的生命裏多一個痕跡,多一種存在的意涵,多一份聲明與宣告。” ………………………………………………………………………………………… 如果你可以以一種稟賦,宣示你特殊的生命……那才是真正屬於你的大事吧……… 另外,在我看:“大國尚遠矣,搶到麥克風的大牌却已起”,不管人或事, 用主觀上的大牌,似乎只會永遠遮蔽客觀上的大局。 本文原刊載於大陸“新世紀文學選刊”,此为2010,11,30修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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