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最貴的淮海中路上的一棟豪宅裏面，住了一位近八十歲孤獨的老婦人，她身邊有二個傭人，五個兒子輪流會來探望她，她是我的姑媽。我們平日要通電話都很難，因為，她所有的小孩都不准她跟其他的“窮親戚朋友”來往，只要她是一個人，她就很安全，孩子們都以愛為名，覺得她適合封閉的生活，就某個意義上，也是封鎖住了她可能外流的愛。

年輕時候的姑媽，曾經活躍過，美麗的她在一七歲那年就被星探發現，她也偷偷地去參加訓練，後來上了當期的明星畫報，但是那時候，“戲子”是個不光明的行業，所以她的父母在得知後，立刻阻斷了她的星夢。但她的花樣美貌已經馳名遠近，後來就有許多的豪門公子來探詢，甚至驚動了上海灘一些盛名的白相人，姑媽就這樣，被簇擁著不知不覺過起了自己也還懵懂又似乎有趣的交際生活。

那麼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受邀去“百樂門”舞廳跳舞，在她走進舞廳的衣帽間，就那一刹那，毫無預料也無法避免地；她的目光被衣帽間裏面那個文質彬彬的年輕服務生吸引住了，當她脫下昂貴的皮裘交到那男人的手裏時，居然有種神秘的難堪與不忍流過她的內心，對這樣的感覺，她是不熟悉的，她開始奇異地挑剔起自己，覺得自己一身的貴氣打扮和排場，宣誓了她和他之間階級的對立，而這清俊文雅但看起來仍然有些營養不良的男人的那雙白手套，更像包裹著一個卑微的身世。他似乎也看了她一眼，或也追尋著她的身影，但，他們都在找一種不需要再見到對方的罪受，一直到許多的時日後，才明白那是他們已經一見鍾情。

這兩人也曾經不顧一切，激烈地頑抗來自外界的壓力，然戰爭，內亂的接踵，家道的中落，迫使身為老大的姑媽必須去依傍能夠帶領家人脫離險境的一個能人，那人後來成了我的姑父，我姑父靠屯糧致富，對我姑媽就是一路窮追不捨，我跟他不熟，最記得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曾到過他的家，他的家裏面有個很新奇的魚池，在其中養了許多的“鱉”，我姑父的父親，每天都要傭人殺只鱉來進補，好支撐他旺盛的性能力，不管到最後，他死于七孔流血，這樣的父傳子的一脈教誨已過到了我姑父的身上，雖然姑媽在他的庇護下，一家人後來順利地逃到了臺灣，但卻也逃不了先生那父權加大男人觀念下近乎強暴式的淫威；就一連生了五個小孩，在最後一次痛苦的略帶難產的過程中，她開始慎重地考慮自己的處境以及自己的人生。

一個已服膺傳統的女人，要再擺脫舊有的束縛是非常難的，日子於是拖死狗般地過下去，她後來就在朦朧的；說不出的一種期待中，想辦法學我姑父一樣“囤積”她的財富，她知道，也學會，如果有了錢，她就也可能在某個時候發揮她的力量。

那個時刻終於在小孩長大後得以成全，當我姑夫面臨到一次被倒帳的危機，整個家族企業岌岌可危時，她拿出了她的積蓄，也換回了自由之身。

四十多年了，姑媽幾乎身無分文地又來到上海，找尋那個始終長在她心裏；也長在她眼裏的男人，幾經周折，她找到了他。

我曾到過上海，見過這個男人，對照姑媽手裏的照片，我是根本無法追溯到這會是同樣一個人，但，姑媽凝視著照片，口氣很堅定甚至很平常地說：“就是他，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認出來了，是，就是這個人，一點也沒有改變。”

一點也沒有改變？……我慢慢知道了他的際遇，那也是我們這一代不能理解的際遇，他在姑媽離去後，自願下放到靠近西伯利亞一處簡直不適合人類生存的不毛之地，在天寒地凍裏，在有一頓沒一頓的饑餓裏，他還是經常性地給姑媽寫信，雖然知道這都是無法投遞的信，但他就是靠著這些微的溫度活了下來。後來他遇見了一個女知青，上級希望他們結婚，他原先拒絕了，但女知青多次求他，說結婚對他們都好，這樣黨才會扶持他們。他答應了。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間，有天他的老婆回家後，突然跟他說：“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先生，因為你心裏根本沒有黨……我會想辦法鬥垮你。”他终究明白，一切躲不過她的眼。這天起，他的惡夢沒有斷過，幾乎天天都在做死裏逃生……

最慘的一次，他潛逃到個山洞中，靠喝雨水；生吞剛出生的小老鼠維持體力……

姑媽再遇著他之際，他已經渾身染了重大惡病，雖然回到了上海，卻只能窩在配給的一間小到無法想像的小屋裏面，已孑然一身。

為了治好他的頑疾，姑媽不得不回頭再去求助小孩，孩子們這時生意漸漸做大，但卻也個個繼承了父親的性格以及作風，母親的求去，對他們來說，已屬背德，得知她居然還為了一個野男人如此，更不可原諒，他們答應了出錢，但是有條件地永遠不准母親再和對方往來……

姑媽的傭人一次悄悄告訴我；行動已略不便的老太太每天都會在晚上固定的一個時刻，打開窗戶，面向星空許久……有時如雕像般一動也不動……就這時刻，誰都不敢驚動她，就算有小孩來到，似乎也被這樣的情景懾住，他們好像有些明白，也好像不太明白，但這應該是姑媽唯一嚴厲的堅持；任何人都不能破壞的最後堅持。

我大概瞭解，那個“沒有改變”的男人，也一樣是在同時，和姑媽同步做著同樣的事情，他們一起仰望夜晚的星空；無聲地交換著心聲。

我不禁想到；“傳奇”是因為那永遠驛動不止的心，還是無法停息的愛情，是難以細細加以分辨的，當內心深處的聲音強烈到不可思議，“有人遵從內心的聲音下去，他們不是發瘋，就是成為傳奇”。

我認為，不管時間是否晚到了些，或者根本没有時間的制约，姑媽已經成為她自己的傳奇。

或許你說她發瘋，她也不會介意。

谨以此文献给这段时间一直在背后默默以行动支持我的人，谢谢您！

年轻时候的姑妈和周璇非常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