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輪椅上有點睏意，一連串的穿進穿出、加上不預期的邀約，已經打亂他的作息而真的感到有些疲累和厭倦。

愈來愈覺得理髮店那對夫妻有點不正派，佇在這個社區幾十年了還只能靠著租屋地點左右搬遷，像個沒有居家意識的游牧民族隨遇而安；嗯，錯了，並不能算安，每天靠著左鄰右舍的八卦張家長李家短搬弄是非。沒事還像若有所悟般給聽故事的客人一些警示和藉說，尤其在故事敍述小段落裡總要接上三五分鐘他由中間所得到的人生大道理一樣。

最不堪的是那個頻頻放冷箭的婆娘，除了客人進門前她偶爾想起頷首一笑比較像迎客的嬌艷外，總是據著神龕側邊上面置著一只早就由象牙白變成淺水棕顔色ＯＡ辦公桌對著那一張張亂紙有笑有叱，一副是你自己要上門與老娘無關這樣的氣勢。坐在略高剃頭椅上不管你是九十度直坐或一百八十度平躺，眼神總要與這個店面這麼關鍵位置的她有所照面。

她臉上的橫肉和抬頭對人的眼神，總讓人感覺像戰場上操持進退勝敗的方面大將，一旦對剃頭師傅父與理髮人之間的對話有機可乘所放出的冷箭，就像「你不信就錯、不信就是敵人」那樣令人既無法溝通又無法迴避而有的莫可奈何。

像說「豆花嫂十九歲就有了那女孩，年紀輕輕就很會玩感情；中間還搭上很多”逗陣欵”（拼頭），不是只有男的，女的也不缺，那個女人啊，就是”潘金花”（疑為潘金蓮之誤）再世」這樣的武斷和絕然，只要想到她那種欺人的眼神，就讓他渾身不舒坦。

這個晚上不知為什麼就讓他無法定下心來，連移動一下輪椅都嫌笨重。一個角度變換本來正對他背後的鏡子就在眼前，緊閉厚簾讓整個房間唯一發光書桌上小枱燈的泛黃光彩從鏡裡反射出變得更加柔弱，也讓自己狼狽的身影變得模糊，臉上表情更顯得毫無光彩，整個發呆的人漸漸不知身在何處........

「你說這樣一個女人怎麼可憐？哪裡可憐？送給有父有母沒有小孩完整的家庭，爸爸還是將軍退下來的，還有堂兄兩個堂姐妹不知幾個。不但供她吃供她穿供她住，還讀上省女中唸上大學，這樣有什麼可憐？是她自己搞怪不知道珍惜，一個名大學叫他進去頭一年就被趕出去了，誰的錯？」

「是有些道理，但這是本與末的問題！送給人家已經四歲，和親生姐姐哥哥相處了這麼長時間，突然一天兄姐消失了，一個唯一可以依靠的親生娘也不見了，這樣的命運還不算坎苛嗎？我這個做哥哥的這麼尊敬我的父親，但這件事他和我的親生媽難道就對了嗎？」

「啊，你這個人就是心軟，感情太脆弱。我沒說你這樣想有什麼錯，但你老爸沒法再和你媽相處；你媽拖著你們三個小孩能怎麼辦？何況，她那麼年輕，再找個人嫁也是合情合理呀！告訴你，你老爸一開始要不要留下你和你大姐，其實猶豫了很久，他說當初離婚條件是要等你們小學畢了業才歸老爸，那時你大姐才三年級、你才剛剛要唸小學。要不是我勸，連你們兩個都不知道會怎樣。你怎麼能怪起你爸爸來了？」

他見到一個髮絲全白的老婦人穩坐在八仙椅上，正與一個頭髮有點灰白的男人這樣說著。那兩張臉十分熟悉，熟悉到幾乎可以篤定的說是與自己很親近的人。只是他只能站在紅瓦洗石子白牆平房墊高地基下五層水泥階梯，隔著看來與所有木材門窗不搭調的大鋁門紗窗望向那個老舊客廳兩人的對話和臉面，鋁門下半部是仿白鐵的鋁板，上半部紗窗上還有花瓶狀的鋁檻，不進去從房子外面這樣看，是很難窺其全貎。

對話聲調有點高亢，讓他能夠聽得很清楚。不過，這個晚上真的太疲倦，客廳裡唯一的一盞小壁燈又亮得這麼暈泛，他沒法顧到怎麼回到簾裡，眼睛糊里糊塗的先關起帷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