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漢內克的電影向來有一種冷靜的穿透力，切入人性角度精準無比，卻時有不可承受之重，例如鋼琴教師、隱藏攝影機，因此我對他的作品總是敬多於愛。但2009年的「白色緞帶」卻讓我著迷不已，以一種不露痕跡的節奏感，完成無懈可擊的布局，我以為那已經是大師的完美境界，沒想到橫掃歐洲各大獎項的最新作品「愛慕」，竟然帶來更超越的震撼。

高齡議題是顯學，終極陪伴不乏創作空間，然而「愛慕」的內涵卻到達全方位的視野與格局。麥克漢內克不愧為現代主義大師，他以極低調的情緒，理性的進行一場寧靜風暴，極簡美學般的緩慢節奏，逐漸形成我們無法遁逃的情緒共鳴，一種難以言喻卻揮之不去的驚恐與感傷。

超過80高齡的兩位資深演員，撐起全場主戲。在奇士勞斯基的《紅色情深》中飾演老法官的影帝尚路易坦帝尼昂，以及早年《廣島之戀》的女主角艾曼紐麗娃，以每一個細節臻乎完美的演技，詮釋共同面對人生老病課題的老夫妻喬治與安妮。主演麥克漢內克前作《鋼琴教師》女主角的伊莎貝．雨蓓，在劇中飾演事業正值巔峰的音樂家女兒伊娃，與母親形成人生盛衰對比。而目前人在臺灣舉辦演奏會的法國鋼琴家亞歷山大．薩洛，則在劇中客串安妮的學生，他以舒伯特美麗而憂傷的音樂，襯托安妮轉折的人生。

喬治回憶安妮坐在鋼琴前的演奏畫面，健康的美好與自信，對比生病的憔悴與無助，麥克漢內克不著痕跡的點醒我們，疾病所承受的不只是身體痛苦，而是尊嚴的挑戰。手術後回到家中復健，安妮懇切而堅定的要求喬治不要再度送她進醫院，她好強的表示：「我可以照顧自己。」學生亞歷山大．薩洛來訪，關心安妮病情，她卻轉移話題：「聊點別的好嗎？」為了迴避生病的難堪，她說：「你的來訪就像美麗的間奏，我想要好好享受。」優雅的人生卻必須承受殘忍不堪的餘生，令人情何以堪。

照顧病塌起居，喬治視為當然的接受與回應，他如尋常生活般和安妮談笑，成為她無法身邊自理的替代。安妮卻在失功能的難堪裡逐漸萌生無價值感，她對喬治說：「繼續活下去也無意義。」死亡議題的觸及最是無奈，無法代替的病痛孤獨，愛之深有無意義？女兒伊娃關心卻不具行動力的：「需要幫忙嗎？」「我可以做什麼？」沒有批判卻準確切入為人子女的共同省思：親情關懷是否只能徒具形式？愛究竟應如何，或者有無可能正確付出。一場伊娃對著病塌上逐漸失語的母親，侃侃而談房地產投資計畫，突兀卻難解，在無能為力的愧疚裡，不這樣又該如何以對！

即使親力親為，愛依然難以到達終極命題。一場喬治被掩住口鼻驚醒的夢境，暗示即使沒有抱怨，情緒低調，照顧者的身心煎熬，仍是無法承受之重。經歷妻子從健康走向失憶、失能、失智，愛的終極選擇究竟是什麼？翻閱相簿裡青春的過往，安妮虛弱的感歎：「人生好美，可是好漫長。」老與病使得美好人生成為漫長無盡的痛苦，愛是幫助她苟延殘生，或者維持尊嚴？

鴿子兩度飛進屋內，第一次喬治毫無遲疑的將牠趕出屋外，這時他尚未理解本能反應的行為，是因為內心深知遼闊的天地才是鴿子的歸屬。當鴿子再度飛入屋內，他用襯衫裹住鴿子，鏡頭切到下個畫面，他用筆寫下：「抓住鴿子不難，但我還是放了牠。」不是無能為力，而是釋放牠自由的選擇。

沒有溫馨糖衣粉飾現實，沒有批判衝撞製造煽情，沒有建議沒有答案，麥克漢內克只是按步就班結構了一個真相：「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是浪漫，而是我們無法迴避的共同課題，即使難解也必須真誠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