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改編電影向來不易獲得好評，李安卻是特例。無論斷背山或色戒，他都能在不失真於原著中創造出個人風格。原著對他而言似乎是一堆待編碼的資料碎片，他總能別具巧思重組拼圖，說成屬於李安的動人故事。

因此改編自楊∙馬泰爾的輰銷作品《少年PI的奇幻漂流》，成為2012年歲末的電影盛事，一個印度少年和一頭孟加拉虎在海上漂流227天，是值得挑戰的書寫題裁，然而電影該怎麼拍呢？剛公布的奧斯卡金像獎入圍名單，《少年PI的奇幻漂流》榮獲包括最佳導演獎在內的11項提名，這項殊榮無論是錦上添花或實質肯定，都足以證明《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李安改編電影的再次自我超越。

小說原名「Life of PI」，可見海上漂流不僅是一場生存戰鬥，更是生命的體現。深入淺出向來是李安的優點，前段平舖直敘交待PI的成長軌跡，或許不夠曲折，不夠刺激，卻是銜接後半段的重要文獻。少年與孟加拉虎海上漂流227天，如何讓傳奇深入我心，類似尋找金羊毛、尤力西斯生命之旅的英雄養成，才是重要關鍵。

PI原名Piscine Molitor Patel，以父親好友也是PI的游泳教練馬馬紀最喜愛的墨利多游泳池命名，馬馬紀說墨利多是整個巴黎的泳池之光，清澈的可以用那裡的水泡一杯早晨的咖啡，李安將清澈拍的比想像中的清澈更清澈，暗示PI擁有和墨利多泳池同樣純淨的心。他跟隨馬馬紀苦練泳技，以及馬馬紀：「海水不會讓你沒命，但恐慌會」的教誨，成為海難時保命的優勢。然而因為「皮辛」音似「小便」，PI以圓周率π這個除不盡的無理數，為自己的人生首戰奮鬥，這段正名的插曲代表PI掌握自我，堅持不懈的性格。

同時信仰印度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更突顯PI的與眾不同，父親提醒他：「什麼都相信，和什麼都不信是相同的」，母親則以「也許皮辛是聽著另一種進步的鼓聲前進」理解「他還在找自己的道路」，父親反駁：「如果他不做出選擇，怎麼找到屬於自己的路。為什麼不從動機開始，科技近幾百年、幾千年帶我們認識宇宙的程度，遠遠勝過宗教。認識事實而不是盲目接受一切，那才是理性思考的開始。」這段關於宗教與理性的對話，是PI重要的思想啟蒙，也是之後他面對生存抉擇的關鍵時刻重要的資產。

父子之間的課題不只理性與宗教的抉擇，還有理性與獸性的辯證。PI不理解老虎的兇險，以為可以和理查帕克溝通，父親以一場驚心動魄的羔羊實驗，強迫兒子面對現實。他質問PI：「你以為老虎是你的朋友？」PI認為動物也有靈魂：「我從牠眼裡看見。」父親認為那是理查帕克眼裡反射的自我情緒。令他永生難忘的這一課，不曾離開他的人生，所以PI在回顧時說：「如果不是這些經驗，我不會倖存。」

這的確是值得探討的認知矛盾，船難之後斑馬、紅毛猩猩、鬃狗、孟加拉虎，以及PI，在宛如諾亞方舟的救生艇裡不期而遇，卻不得不上演一場物競天擇的生存激戰，斑馬及紅毛猩猩慘死於鬃狗攻擊，鬃狗則成為孟加拉虎的嘴上肉，食物鏈最後的對峙是理查帕克與PI。我問學生在食物鏈的規則裡，人和老虎誰是強者，誰是弱者？學生們立即性的反應是「老虎」，隨後卻改口「不對，應該是人」。這正是少年離開父親之後的第一場自我課題，在野性的生存競爭裡，力量決定強弱，而異於動物的理性，使人擁有改變強弱的變數。為了安撫恐懼、孤獨、悲傷、枯竭的心靈，他求神、禱告，這是信仰賜予他的力量，讓他不曾失去希望，但更重要的是他積極研讀求生手冊。汪洋大海中，理查帕克失去覓食能力，只能對最後的獵物PI虎視眈眈，但學習卻讓PI擁有超越理查帕克的求生技能，他建構讓自己維持健康、保持體能、安身立命的環境，他捕魚為食，並餵食理查帕克，以換取自己的安全空間，進而建立他和理查帕克各據一方的相處之道。

我很喜歡PI和理查帕克這段進化關係，讓我想起修伯里的「小王子」，狐狸教導小王子飼養才能和別人擁有關係，經過由遠至近，由疏到親的互動，小王子和狐狸最後成為彼此的特別。可是老虎可以比照狐狸建立關係嗎？父親野獸就是野獸的提醒言猶在耳，PI不敢忘卻但保留自己的看法，他說：「理查帕克轉頭的時候是在炫耀。」阿蒂南則說：「不，牠在聆聽。」理查帕克究竟能否超越野性無法確定，然而PI在數次和牠直視中逐漸釋疑。有一幕PI在救生艇上與跳入海中覓食的理查帕克怒目對視，高舉的斧頭卻砍不下手，無法下手的猶豫究竟是他看見理查帕克眼中的靈魂，或是他自己的反射呢？另一幕當共同經歷暴風雨之後，PI再次與理查帕克直視，這一次他不再有恐懼的阻礙，深深地進入理查帕克的內在，他在牠眼裡看見整個宇宙。這正是PI的理解，重要的不是理查帕克如何看待他，而是他如何看待理查帕克。因此從飼養到馴服，最後和諧共處，PI完成信仰與理性的自我超越。

可是相濡以沫的這一幕卻讓我看完電影近一個月仍耿耿於懷，在暴風雨之後，PI讓精疲力竭的理查帕克躺在自己腿上，輕撫著彷如同命與共的夥伴，這個應該感動的畫面，我卻困在忐忑不安的情緒中，深怕理查帕克突然出奇不意跳起來。這種荒謬感讓我深深體會，同理心必須跨越距離障礙，否則再怎麼忠誠融入，終究難以突破設身處地的情感與信任。

海上飄流的另一門功課是舒適區與冒險區的體驗。茹素的PI在飢餓的威脅中第一次殺魚，他痛哭失聲，大聲向上帝懺悔：「謝謝你以一魚的方式拯救我。」接著成功從理查帕克奪回鯕鰍之後說：「你或許會很驚訝，我剛剛還為了扭斷飛魚而痛哭，不到一會兒功夫竟又歡天喜地把一尾鯕鰍活活打死。我的解釋是那隻飛魚是我不勞而獲，因此我才慚愧難過，但親自捕捉到一尾大鯕鰍卻讓我樂觀自信。解釋歸解釋，其實事實真相既簡單又殘忍：習慣成自然，連殺戮也不例外。」

船難讓PI從舒適區落入冒險區，看不到邊際的海洋就像看不到希望的命運，227天的飄流，擊垮一個人的不只是海上兇險，更可能是孤獨與絕望。但因為理查帕克，PI沒有孤獨與絕望的權利，理查帕克成為他必須時時提高醒覺的「冒險區」，就像馬馬紀的提醒：「海水不會讓你沒命，但恐懼會。」大海是他的恐懼，理查帕克是他的恐懼，但死亡不是。面對大海的挑戰，理查帕克的威脅，他必須時時提高警覺，維持最好的體能，保持最清醒的思緒，面對恐懼讓他更強壯，更有智慧，恐懼讓他忘卻死亡威脅。

狐獴小島是另一場舒適區的考驗。幾乎是絕望逢生的小島，有海草、淡水，樹上可以棲身，對PI和理查帕克而言，宛如不必憂慮生存的臨時天堂。但意外發現先行者遺留的牙齒，PI猛然驚覺這個白天充滿希望的舒適區，晚上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殺人島，有著理查帕克的浩瀚大海，雖然是生存競爭的冒險區，卻是他真正的希望之旅。在島上孤獨以終，或者回到冒險海洋？PI做了智慧的選擇。

回到文明之地，PI卻像個孩子一樣哭泣，不是激動而是傷心，因為理查帕克毫不留戀的離開，「道別做的如此拙劣，叫人情何以堪」，原著如此描述他的期望與失望：「我很確定牠會轉頭朝我這邊，牠會看我，牠會平貼耳朵，牠會咆哮，總之牠會做點什麼動作來表示我們的關係結束了，但牠卻什麼也沒做，只是目不轉睛盯著叢林。然後理查帕克，陪我一起吃苦的同伴，激起我求生意志，可敬可畏的猛獸，繼續前進，從此與我的人生分別。」

「好好說再見」對每個人都是重要的學習，PI提到他最討厭自己綽號「π」的地方就是無法整除的小數點，好好結束每一件事情，是人生中的重要責任。只是對李安而言這似乎不只是PI的功課，或者也有著自己的投射，因此當PI對記者說：「讓我傷心的是不花一點時間來說再見。我父親是對的，我從來沒有謝謝他讓我學到的，我想告訴他要不是那些經驗，我不會倖存。」這段感性的告白卻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好熟悉的李安，好熟悉的父子情結。

至於結尾的兩個故事，學生問我該如何選擇？我告訴她對我這不是問題，因為修伯里在「小王子」裡早就給了答案：「相信，才會看見事實；而不是看見，才去相信。」

謝謝李安，在2013的開始，為我們帶來這份充滿希望的美麗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