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森林」彷彿具有凍結時間的魔力，我和許多人一樣，1994年走進去，至今仍未走出來。也許應該說，不想走出來，因為屬於王家衛的後現代美學，實在太令人著迷。

拼貼是後現代主義最典型的元素，碎片式的拼貼組成「重慶森林」動感而不穩定的影像風格，但王家衛不只拼貼影像，而是整部電影。「重慶森林」取自九龍「 重慶大廈」與「都會叢林」兩個意象的拼貼；而除了港片理所當然的廣東話之外，金城武更展現了國語以及日語、泰語、英語等等拼貼；至於配合各族群的音樂，雷鬼、電音、印度樂、王菲的歌曲，以及悠關主題的那首Mamas and Papas的”California Dreaming”並存在同部電影裡就不足為奇了。

獨白是王家衛獨特的敘事模式，他以獨白密合拼貼的破碎感。相對於客觀的全知敘事，獨白的主觀敘事，局限了受眾的事實認知。我們無從得知223、663、金髮女子、菲，來自何方，去向何處。223和阿美為何分手？金髮女子為何販毒？然而王家衛賦予劇中人的獨白是深入內心的自我表露，例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每個東西上面都有個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是不會過期的。」「如果記憶是一罐罐頭，我希望這個罐頭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一個日子在上面，我希望它是一萬年。」「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上班的時候忘了關水龍頭，還是房子越來越有感情，我一直以為它很堅強，誰知道它會哭的這麼厲害。一個人哭，你只要給他一包紙巾，可是一個房子哭，你要多做很多工夫。」那種詩意般的語言，不僅印證都會人的孤獨與疏離，更成為觸動人心的語言魅力，讓製碼者與解碼者有了默契：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我們了解，並且感動。

所以「重慶森林」裡沒有我們所熟悉的電影結構、三一律、蒙太奇，這些現代主義裡理性的穩定元素。電影的感動可以是一個畫面、一句對白、一首音樂，或者人物的造型與性格。故事的完整性與關連性成為次要，「重慶森林」由兩段故事組成，而完成這個拼貼的是金城武所飾演的探員223的獨白。他以「我們最接近的時候，她跟我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可是在55個鐘頭之後，我愛上這個女人。」揭開他與林青霞所飾演的神秘金髮女子之間的故事。再以「我們最接近的時候，她跟我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我對她一無所知。六個鐘頭之後，她喜歡了另一個男人。」故事立刻轉由梁朝偉所飾演的探員663以及王菲所飾演的菲接續。結構主義所強調的因果關係、嚴謹敘事，輕輕巧巧的被解構了，而我們則愉悅的走進王家衛非結構的美學風景裡。

探員223與探員663並無交集，雖然他們極可能是同儕，但對製碼者與解碼者而言，似乎並不重要，王家衛電影重要的編碼是「時間」、「空間」以及「愛情」。有人說：「香港沒有歷史」，在王家衛的電影裡沒有歷史的香港卻有著時間與空間交錯的宿命，後現代的拼貼展現了香港的多元、包容與疏離。空間的交集在「重慶大廈」，「Midnight Express」是223失去所愛May，卻是663獲得所愛菲的地方。時間的交集在4月30日，故事從223在愚人節遭到女友分手開始，他決定以「愚人節玩笑」自欺一個月，每天買一罐五月一日到期的鳳梨罐頭，接受愛情賞味期的凌遲，4月30日晚上他與金髮毒販相遇並愛上她，隔天她成為他生日的祝福者。

第二段故事的探員663，在常買晚餐的「Midnight Express」認識菲，在女友離去之後，他自虐的對著屋內景物自說自話，總是沉浸在「California Dreaming」裡的菲，以奇妙的「闖入者」進入663的世界，和223相同的時間－4月30日，663也做了接納新感情的承諾。前後看似無關的故事卻以諸多相同元素，暗示浮動不安的寂寞城市裡，愛情的善變與無常，但結束是新的開始，即使多變的城市，仍會留給寂寞的人守候的希望。

「重慶森林」最大的驚艷絕對是王菲，後現代所追求的「愉悅」，在王家衛的電影並不多見，王菲所飾演的菲卻是特例，總是處於游離狀態的菲，和規律穩定的663形成動與靜的反差。比起金髮女子的頹廢焦慮，菲相對明亮自在。跳tone的王菲不像在演戲，倒像順著情緒的個性自我，好似王家衛打造一個名為「重慶森林」的舞台，讓她自由跳躍卻不脫軌。於是從223與金髮女子憂鬰卻銘心的愛情，走到663與菲曖昧卻浪漫的愛情，我們終於明白，無論能否擁有不會過期的記憶，重慶森林都會是我的永恆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