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位從事藝術評論的朋友告訴我，達文西的偉大不只是他的藝術成就，更難得的是他超越了人類的視野，看見比身高更遼闊的天空，創造了飛行的可能。我用同樣的說法回答櫻桃籽對斷背山的疑問：李安的偉大，在於他超越了時代的視野，看見別人沒看見的，而且把它說成一個動人的故事。

　我所謂「別人沒看見的」，並非他顛覆美國牛仔的傳統形象。而是他竟然以一段同志情詮釋了史丹伯格「愛情三角形」的理論。史丹伯格認為圓滿的愛必須包括三元素：激情、親密和承諾，如果只有激情和親密，沒有承諾，叫做「浪漫的愛」。就像斷背山，美麗而哀傷。

　電影的主述觀點放在恩尼斯戴爾瑪身上，這個寡言的男孩子，內在的波濤比起無欲的外表複雜許多，父母車禍意外死亡，他依靠兄姊撫養成人。父親雖然在他成長過程中缺席，卻是他宿命的主導者。幼年時期，一位同性戀老人，被鄉民活活打死，父親抓著他和哥哥去棄屍山谷，逼著他們親眼目睹那不堪的慘狀，這個揮之不去的惡夢，成為他無法逃開天讉的道德緊箍咒。

　道德給了他安份守已的理由，所以他的世界不大，只要能夠順利長大，賺點錢和艾瑪結婚，養幾個孩子，平平實實的過這一生。

　如果沒有遇見傑克特斯，這個單純的願望不難實現。傑克，這個讓他再也無法平靜的男孩，熱情而坦率，他現實但不務實，總是喋喋不休的抱怨，因為不安於室，不滿現狀。可是這些衝撞著恩尼斯危險邊緣的特質，卻對他造成不可思議的誘惑。

　他們相遇在斷背山，傑克是這麼形容的：「藍色鳥兒歌唱，威士忌清泉流淌」，只是生存的艱難即使在這如人間仙境的斷背山也不例外，吃著艾尼斯痛恨的湯以及傑克厭惡的豆子，住在風雨中危危欲墬的帳篷，更別提每日四小時營地與放牧地的往返，這種相依之情，拉近了他們的距離。

　沉默的恩尼斯話變多了，愛抱怨的傑克越來越體貼。微妙的感覺在他們之間發酵，恩尼斯則在慾望和禮教之間掙扎。他寧可打哆嗦，也要逞強露宿營外，可是當傑克呼喚他時，他卻飛也似的衝進篷裡；傑克主動示愛，他受到驚嚇，卻不想抗拒。細膩的李安甚至讓我們看到發動攻勢的雖是傑克，但在親熱的過程裡，恩尼斯卻反過來成為主控者。

　原來安份不是因為道德高尚，而是「害怕」的偽裝，恩尼斯怕什麼？如果他不願意，傑克能夠奈他何？他真正恐懼的其實是自己，那個表面無波無濤的並不是真的自我，他的自我在內心深處蠢蠢欲動，那個不斷壓抑著情慾的不安份。

　「不安份」不只拉近他和傑克的距離，還有天譴，所以他急著為內疚與自責找藉口：

　恩尼斯：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

　傑克：這是我們之間的事。

　恩尼斯：你知道我不是同志。

　傑克：我也不是。

　可是「不安份」比天譴更接近天堂。那一夜傑克在帳篷等著，恩尼斯來了，他們不知道禮教和道德是空洞而虛偽的防線，嚐過天堂的美好滋味後，再也回不了頭。

　成為二人相濡以沫的失樂園，斷背山美的更動人了。天為帳，地為床，他們的歡笑和幸福洋溢在山巔水湄。當這一切收錄在牧場老闆的望遠鏡裡時，李安告訴我們一項殘酷的事實，即使天地再大，現實仍然無所遁逃。

　這一點，傑克知道，恩尼斯卻不知道。他以為山上山下是二個世界，下山對傑克而言，是離別的不捨。恩尼斯卻是回到現實，難以承擔的恐懼即將迎面而來。透過傑克的視線，後照鏡中恩尼斯的身影逐漸變小，我們看見傑克的苦，可是傑克的苦還不是最痛的，隨著消失的車影，李安的鏡頭帶我們看見承受不住的恩尼斯，蜷縮著身軀，躲在倉庫的角落中哀嚎，原來恩尼斯寧可獨吞痛苦，也不願讓傑克看見他的真心，這是他對自己誤觸禁忌之愛的自我懲罰。

　我們以為恩尼斯的體貼安靜是成熟的表現，其實他在掩飾內在的脆弱，所以和傑克在一起時，他總是依賴傑克，而不是扮演被依賴的角色。他不敢奢望自己的人生不平凡，安渡一生已是難得。所以他總是戰戰兢兢，像個小心奕奕的小孩，避免做出被父母責罰的行為，卻誤闖香格里拉，再也無法返璞歸真。

　他努力的回歸安定，安定卻困住了他，他按照既定的人生，娶了艾瑪，生了二個女兒，接著還是努力工作，因為他不知道在屬於他的狹小世界裡，他還能做些什麼？

　傑克卻不一樣，應付現實他行有餘力，娶了全德州最美麗的富家女，一個事業女強人，使傑克免於生存之憂，如果他妥協，或者如恩尼斯所說「不能改變，只好忍受，直到馴服為止」，安渡一生不是問題，可是傑克不要，「知足常樂」不是他的終極目標，他要恩尼斯，他的真愛。

　他很確定自己的心，卻不確定恩尼斯是否如此，熬了四年，他去見恩尼斯。李安處理情感的獨特與細膩實在令人感動，各自擁有平靜生活的二人，四年不見，一見面卻如乾柴烈火，爆裂開來。原來壓抑的情感就像浮冰底下的滾水，隨時準備沸騰。令傑克更令觀眾意外的是，恩尼斯比他更危險，渾然忘我的主動熱吻，撩撥傑克最深沉的情與慾，不但重新燃起傑克的希望，也毀了恩尼斯長久以來的努力偽裝，這一切艾瑪看在眼裡。

　艾瑪不知該如何阻止恩尼斯離去，她也阻止不了。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恩尼斯明明看過地獄，卻還是無法抗拒宿命。因為有著傑克的斷背山，是他的天堂，哪怕只能歇一會兒，他也要珍惜這艱難人生裡唯一的失樂園。

　於是他們重回斷背山，屬於李安的中國山水。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