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義，往往從與「愛」相遇開始，但是，它有太多樣貌，甚至讓人無法辨識。不管如何，或是清晨，或是半夜，混沌的人生突然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 很久以後再回首，恍然明白那時與愛有了第一次接觸。

    有人為了愛而受傷、絕望，有人因為愛而堅強、成長； 有人因為所愛的一次過錯選擇黯然離去，有人因為所愛的每個付出選擇留下。「愛」激盪的化學作用不斷擾動，有如夏季午後變幻莫測的天氣，考驗每個人呼風喚雨的能耐--

    是在風雨中失去方向？或是讓風雨遠遠退到身後？ 

      今年的夏季和往年一樣又濕又熱。進入七月之後，晴空萬里、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讓每個人的心情也隨之上下起伏。熱帶海洋氣團的壟罩，難免聽聞遠遠近近徘徊的風聲。只盼颱風莫在周末假日來臨，別人放假，我們卻因工作必需走進風裡雨裡。在那不安定的時刻，真想留在家中陪先生孩子。

      夏天第一個颱風走後，回家探望兩老。母親急急的要我看她的眼睛，幾個月前她去做眼袋手術。消腫之後，果真有回春之效。

      「媽媽變年輕嘍！」母親聽了我的讚美顯得很開心，回話卻帶點苦惱：

      「你瞧！可惜眼皮這兒有點小皺褶」

       我把臉湊過去仔細端詳，確實看到有一條小小不明顯的疤痕。

     「還好啦！您不說，別人也不會發現」

     「…，怎麼可能？每次我說我做眼袋手術，旁邊的人都湊過來，那眼神連根汗毛都逃不過。」

      唉！其實我的意思是：不需要到處告訴別人眼睛去動手術。

      一直希望母親打消眼睛動刀的念頭，除了擔憂風險，也覺得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人生風景各領風騷。我就很懷念過去景象分明的四季。隨著氣候改變，這些年的春秋兩季幾乎隱藏在夏冬之下，一溜煙就結束了。我雖已屆白髮增生之年，依然沒有染髮的打算。我告訴母親：聖經裡有兩節箴言顯示上帝對白髮的美好意念：

     「白髮是榮耀的冠冕」

     「強壯乃少年人的榮耀，白髮為老年人的尊榮」

      但母親不這麼想，簡單的說，她享受美麗，就像我享受平凡。她熱情不忘理性、浪漫兼又知性、率直卻又圓融、剛強不失柔軟…總之，她美麗又聰慧，足以讓她呼風喚雨。

      她是外公的掌上明珠，雖在七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三，外公不論去哪裡看診都只帶她。那個年代偏鄉普遍窮苦，交通不便，外公仍跋山涉水免費到病人家中看診，媽媽就像小跟班助手。由於外公非常嚴肅，幾個孩子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沒心眼的母親敢在大清早爬上外公的胸膛，享受外公渣渣鬍鬚的摩娑。幾個老人家現在聚在一起提到外公，還是會說：

      「阿爸的心只有三妹(母親)懂。」

      也難怪，他們犯了小錯被外公處罰，只要媽媽求情就沒事；犯了大錯也不會孤單，母親會自動陪著一起罰跪，直到外公看了不忍，氣消就好了。

      上了小學、初中後，美麗更讓她處處受寵。

      一入學她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窗口擠滿了看她的學長姐。

      雖然她不喜歡體育課，但，體育老師疼她。別人吊單槓，她紋風不動。「怎麼了？」體育老師問。「我不會！」於是老師在其他學生「撒嬌鬼」的耳語中，將小個子的她高高舉起，她只需伸出小手碰觸一下。「好！妳通過了！」。

      考試不及格要補考了，老師幫她順利的狸貓換太子。

      「我不幹了！」那時大概也只有擔任路隊長的母親無視權威，膽敢將違規學生名冊扔在訓導主任桌上，偏偏主任就愛惜她的真性情。

      連外公的結拜兄弟也愛看母親笑開的眼。為了給母親一個驚喜，特別在搭直昇機採訪新聞途中，轉往母親學校。學生們四面八方湧到操場，塵土飛楊中羨慕的看著母親坐上直昇機...

      如果美麗是萬用卡，聰慧無疑是通行證。

      活力十足的她，好幾次帶著路隊爬上路邊果園的龍眼樹摘龍眼。有次被果園主人發現疾呼危險，她依然臉不紅氣不喘，甜甜的說「伯伯！我們吃看看好不好吃，想買回家啦」伯伯也忍不住笑著說「傻孩子！還沒熟啦！」

      她對美術設計無師自通的見解，老師掛幅畫，也由她決定位置；喜愛音樂的她，更有聽不完的免費唱片。

      母親喜愛賴在長輩身邊聽她們說長道短，聽完後，她天馬行空的結論也擄獲許多三姑六婆的心。所以，當她初中二年級經常逃學，背著書包轉往附近開雜貨店的阿婆那兒睡一整天，假單自己簽名，家人竟也從未發現。

      疼愛她的老師們常對她語重心長的說：「妳這麼聰明卻不愛讀書，太可惜了！」母親的故事我喜歡一聽再聽，平庸的我想像著母親擁有的珍寵、呵護與掌聲，那個活潑、明亮、刁鑽、可愛、美麗的女孩在我眼前已是呼之欲出。自己有了女兒，對女兒動靜之觀察，有如二十四小時的雷達，才突然覺得有一段故事似乎不太合理：

      管教嚴又受寵的女兒，怎麼可能常常沒去上課，家人卻沒發現？

      原來，母親初一時外公有了二奶，掌上明珠成了那年剛出生的小么妹。

      那一段總是在雜貨店睡一整天的日子，大概是我在她的回憶中聽到最風平浪靜的片段，不再驕縱、不再爬樹、沒了八卦、沒了輕狂，只有母親聽來得意的聲音：

     「厲害吧！這事從來沒被發現！」

      後來，每每想到那聲音就讓我鼻酸--當我明瞭那段時間橫掃的暴風幾乎摧毀外公為她建造的快樂天堂，而那個少女其實多麼希望在風雨中被發現。不過，這並不是故事的結局。當母親也喜愛上那像極了自己的小么妹時，熱情的母親對這一切反而充滿了憐憫。她依然緊抓著對外公的愛，選擇對仇恨放手。

      母親面對這個意外人生的轉變，讓我不禁思索：我們一直以為擁有的真愛不一定經得起人性的考驗，往往因為衝突，我們才能真正與愛相遇。可惜！許多人錯過了，因為他們抓住仇恨，卻對愛放手。

      美麗與聰慧的母親在十九歲時就選擇嫁給擔任教職的父親。或許真的可惜了！沒有職場讓她的才華呼風喚雨，但是，她嫁的可是一個萬事包辦的好老公。他們年紀差了一輪，備受父親的疼惜、憐愛與包容。那個年代「老師」另有一個別名「窮教員」。雖然薪水不高，至少春風化雨對社會仍有貢獻，而父親鋼鐵般的肩頭也絕對能為母親擋住風風雨雨。這讓我與先生剛交往時挫折感甚深--小我兩歲，當時才十九歲的男友，在她眼中，左看右看，不論怎麼看都不能讓她放心。

      呼風喚雨的能耐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嗯...但我看見風雨之中的奇異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