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婦人戴著老花眼鏡，跪在客廳的小茶几前，拿著小楷墨筆，一遍又一遍地抄寫著般若波羅蜜心經。

放在一旁的收音機，也不斷地放著誦詠佛經的音樂。

「媽，我回來了！」阿超下班一進家門，對著客廳裡的婦人喊著。

『回來啦？準備一下，我再炒個兩樣菜就可以上桌吃飯了。』
「身體好些了嗎？」阿超詢問著。

『還是老樣子，沒什麼。』

阿超的母親前段日子被診斷出癌症復發，這次病情稍微穩定，在母親的堅持下出院回家療養。阿超都還記得母親在出院時，掩不住喜悅地向左右病床的人說著：

『我終於要出院了！我要回家了！』

那時的她，好快樂，好高興。

※

阿超本來和家人的關係並不是很好，讀書的時候曾一度輟學，接著出社會工作，也是工作一個換一個，老是被家人叨唸。

一直到阿超入伍當兵，從新訓懇親會之後，情況才漸漸好轉。

那天，阿超的母親特別燉了一鍋豬心湯，大老遠地從台北坐車到高雄。
也許是當兵後心態有些改變，特別能感受到親情的溫暖。
阿超甫見到母親就淚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老媽，妳害我很尷尬呢，我同梯的都看到我哭成那樣。」

『那你就要記得以後要更堅強啊！』

『在媽媽身邊，哭沒關係，可是以後到外面去，不能哭給別人看，知道嗎？』

「我知道。」

等到新訓中心結訓放假回家時。

阿超頂著小平頭，望著那道熟悉的家門，緩緩打開，踏了進去。
第一眼，就看到了母親坐在沙發上，阿超想說些什麼，卻哽咽在喉嚨裡。

『回家了，就忘了怎麼叫了嗎？』

阿超笑了，用力地喊著：「我回家了，媽！」

※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這天，阿超剛下班，發現家裡空蕩蕩的，客廳桌上還留著手抄的一篇篇的心經。打了通電話給妹妹，才得知，母親病情惡化，又住院了。

「哥，老媽下午又嘔吐又喊著難受，現在在醫院，而且…」

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停住，阿超感到害怕，眼眶泛紅。

「醫生說…老媽剩沒多少日子了…」

掛斷了電話，偌大的屋裡只留下一個人泣不成聲。

※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數日後的某天晚上，阿超趕到醫院，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面，卻是她已經僵硬地躺在床上，嘴巴微微張開，像是想再多呼吸一口氣，又像是想說些什麼話。

從醫院送母親到殯儀館的路上，阿超陪在母親的旁邊，不停地喊著：

「媽，要出院囉！妳要出院了！」

離開那充滿消毒水氣味的地方，是母親最想要的。
只是阿超邊喊著，眼淚卻不停地流下。

阿超想起了很多事，幾乎每個當媽媽的都一樣，總是把孩子當作最重要的寶貝，也是最值得驕傲的寶貝。

當每次母親的朋友到家裡，母親總是拉著阿超到身旁和朋友介紹：

『這就是我大兒子。』

而母親的朋友總是會說：

「妳兒子這麼大了啊。」
「長的還真高。」
「生的還真緣投。」之類的話。

不管是不是客套或出自真心，母親總是笑的很開心。　
別人稱讚她的孩子，就像是稱讚她一樣。

她總是這麼地將孩子引以為傲。

只是阿超心中懊悔，自己卻沒辦法給她些什麼，沒辦法為她多做些什麼。

※

『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一點東方甲乙木，子孫代代有福緣。」
『有哦！』
「二點南方丙丁火，子孫代代發家火。」
『有哦！』
「三點西方庚辛金，子孫代代發萬金。」
『有哦！』
「四點北方壬癸水，子孫代代大富貴。」
『有哦！』
「五點中央戊己土，子孫壽元如彭祖。」
『有哦！』

阿超跪在母親的棺材前，像沒有自主的軀殼般，聽從著指示，進行一段又一段地葬禮流程。

阿超以為，自己已經可以用一種看透所謂生老病死的心態，就像那些從事殯葬的業者般，不再帶著任何的感情去面對與承受。

就像母親曾跟他說的那句話一樣：

『要記得喔，難過的時候，只能在媽媽身邊哭，媽媽不在了，不能哭給別人看到。』

所以阿超自以為很堅強的，可以在這最後的時刻做給母親看到，讓她不會再擔心。他是這麼一直告訴自己的。

只是當司儀開始以一種怪腔怪調在唸著祭文，說著母親對子女的養育之恩時。阿超卻再也控制不住。

「老媽，對不起。」

「我真的不想哭給別人看到，尤其在這麼多人面前。」

「可是…可是我真的承受不了…」

「對不起…老媽…」

※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波訶訶。』

辦完了母親的後事，回到家中，阿超慢慢地收拾母親的遺物。
望著那客廳的小茶几，記憶裡母親曾在那裡抄寫著心經的身影揮散不去。

當時她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這裡抄寫著心經呢？
是想擺脫面對生死病痛的恐懼？還是想尋求一個堅定安穩的依靠？

她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在面對著折磨人的現實呢？

還記得有次到醫院探望母親時，阿超想起母親最常買胡椒餅當早餐吃，午餐最喜歡吃巷口那間自助餐廳的寧波年糕。

「有好一點了嗎？」阿超問著病床上的母親。

『好不了啦…』

「下次我帶胡椒餅和寧波年糕來給妳吃好不好？」

母親嘆了口氣，沒有再回答。

後來，阿超買了胡椒餅和寧波年糕，卻是頭七時擺在母親的靈位前。

想到這，阿超的思緒更是無法平靜，走到茶几前，提起那隻小楷墨筆，抄寫著未寫完的般若波羅蜜心經。

一遍又一遍…

他的字跡和母親的字跡寫滿了整個手抄本。

當阿超翻到最後一頁時，卻意外地看到母親所寫下的一篇日記。

『我已經看開了，如果再進醫院，還能出院的話，是我的福氣，如果沒辦法的話，那也是我的命。』

『我唯一最放不下心的，也只有我的小孩們，雖然他們都長大了，可是在我心裡，他們都還是我的孩子。』

『孩子，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們……』

『媽媽沒辦法再照顧你們，媽媽可能要走了…』

原來，在這裡抄寫心經的母親，直到最後，都還是掛念著自己。

阿超淚眼模糊地讀完日記，之後也繼續一遍又一遍地抄寫著般若波羅蜜心經，希望藉此迴向給母親。

在那客廳中，那小茶几前，阿超與母親抄寫心經的身影，一直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