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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格的畫面。
2011/02/01 11:00:08瀏覽677|回應2|推薦9


有些時候,我們的過去模糊了,也泛黃了。
有些時候,我們會急著去找回,那些過去。

只是,找回再多的過去。
也不一定拼湊得出,現在的自己…

這篇《停格的畫面》起初寫於當兵期間,斷斷續續地寫到退伍後才告一段落,當時我以為已經算完成了這故事。這故事只有短短的六篇內容,總篇幅約莫一萬字數左右,但後來卻因經歷了一件事,我才明白,所謂停格的畫面,始終不曾真正結束,當人生還在繼續進行的時候…

於是,又有了後續第七篇的內容,而我仍認為尚未寫完。

當然,也可以看到第六篇完就將之視為一個完整的故事,至於未完成的何時完成,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 ◎ ◎

一、

『媽。』

背著沉重的書包,我輕輕推開門,順手脫下鞋子,喊了一聲。

「你回來囉?」這時在廚房裡忙著做晚飯的她,總會用一種溫柔的口氣,回答著。

印象裡,這幕影像,最後一次停留在我腦海中,是國小六年級的時候。
而這畫面再次真實的浮現在我眼前,卻是多年之後。

那天,是2002年2月27日。
我入伍當兵後,從新訓中心結訓,放假回家的那一刻。

小時候,總是特別任性,尤其是成長到了某一個階段,在別人眼中。
就不能稱作是:「任性」;而變成是一種:「叛逆」。

跟許多家庭一樣,總是有一個慈愛的母親,和一個嚴厲的父親。
當然,我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
比較不同的是,我對於嚴厲的父親,從害怕,轉換成了痛恨。

第一次被趕出家門,是國小三年級的時候。

當天傍晚,我放學回家,拿出考著二十分的數學考卷給嚴厲的他看。
那次的考試,是很簡單的加減乘除運用,在考試前明明都演算的很熟練,但卻在看到考卷後,腦袋呈現像那時天空中的景象般,一片慘白。

結果就抱著比鴨蛋還幸運一點的分數回家。

「你考的這是什麼成績!」他在我面前嘶吼著,臉上的神情充滿著忿恨,那猙獰的模樣兇狠地讓我不敢直視。

『還不都是你害的。』我開始點燃導火線。

「你說什麼?」他操著台語怒罵著。

『還不都是因為你常用鐵板凳砸我的頭,我才會變笨的!都是因為你!』氣氛的不安讓我慌了,我莫名地產生一股勇氣,直瞪著他,也開始吼著。

「好,很好。」在我以為理直氣壯的贏了這場勝仗時,他突然高舉身旁的鐵板凳,直接往我的頭上砸,既快又準,還踹上幾腳,只聽他嘴裡不斷罵著:「養一隻狗都比養你好!」

隨後,我被趕了出家門。
但我又能到哪裡去?流浪?我那時連公車都不會坐。

我在家門口,跪著,哭著。

那時我的家是和別人租的兩層樓,一樓開雜貨店,二樓則是住家。
街道上的人來來去去,我根本瞧不見路人異樣的眼光,因為我的眼睛早已被淚水溼的一片模糊。

似乎我的哭聲太過刺耳,我看見他又拿起了鐵板凳,像是在趕走一隻在店門口徘徊不去的野狗一般,無情地將板凳掃到我的身上。

我像條野狗,逃離了那個地方,卻仍在對街的騎樓下,一直用渴望的眼神盯著那個家。

我只知道,我離不開家;但我更知道,我無法回家。

我躲到隔壁一棟公寓裡,靠著樓梯間的角落,蹲在那疲倦地睡著了。
依稀聽到許多腳步聲,是那棟公寓的住戶,我不敢醒來,我怕別人看到我那副搖尾乞憐的悲哀模樣。

在那又黑又暗的角落,我又餓,又害怕,幾度想再放聲大哭,卻又忍了下來。
因為沒有人會要一個愛哭的小孩。

我度過了兩個夜晚,有一次,年紀比我小兩歲的妹妹,帶著營養早餐留下來的麵包,偷偷拿給我吃,我狼吞虎嚥地啃食著,我還記得,那是個巧克力麵包。

那兩天,我都像賊似地溜回家,躲藏著,但每一次都被他找到,再度被轟了出來。我甚至不懂,為什麼別人家的小孩,可以快快樂樂地上學,放學回家,和父母聊天撒嬌,而我卻得窩在那陰冷不見光的角落裡,回不了家。

我躲在那個角落,我不敢再偷偷摸摸地躲回家,對於那種像警察捉小偷的遊戲,我徹底感到灰心絕望。受不了那種不斷躲藏,不斷被抓到,一次又一次的被趕離那個家,我不敢再嘗試,那是害怕、恐懼、掙扎,與不安。

直到,她帶著一個便當,來到蹲在角落的我面前,輕聲說著:

「媽帶你回家,回我們的家。」

我再也忍受不了這幾天來的情緒,緊緊抱著她,放聲痛快地大哭一場。


◎ ◎ ◎

二、

過去的事,隨著時間的沖刷,成了回憶。
而回憶,不論是痛苦的,或美好的,都是自我人生的經歷與成長。
而那些,都已經是過去了,不是嗎?

在我還不太懂事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就常常吵著離婚。
某天深夜,從親戚家回家的路上,父親開著車,問著車上的我和妹妹:

「你們要跟著你媽,還是跟著我?」

我沒有回答,我妹妹也沒有回答。

縱使我心中不斷喊著:『當然是跟媽。』但我明白,不論是跟誰,都不是好結果。那時我只知道,我不想成為單親家庭的孩子。

後來,母親搬出了家,並沒有離婚,但我也很少再看到她。
有時,她會回來看看我和妹妹,我很高興,但高興的並非見到她,而是她都會買些糖果和餅乾給我們,甚至還能跟她撒嬌買些玩具。

印象裡,那段日子,也模糊了。
而母親離家,我和妹妹,事先一點都不曉得。

國小五年級,在一次意外中,我的膝蓋被縫衣針刺透,後半截針卡在膝蓋裡,針上的白線,一半連接進肉裡,另一半露在外頭,而依附在皮膚上頭白色的線,隨著增生的痛覺漸漸被浸成了鮮紅色。

父親急急忙忙地揹著我,奔跑到醫院,掛急診,照X光,開了刀,將針拿了出來。
然後住了院,待了一個星期。

開完刀的那個晚上,麻藥退了,我的腳又麻又癢得像是幾千隻螞蟻在爬著,在咬著似的。我不停地哭鬧,直喊著:『好痛,好痛。』

他一整晚陪著我,直到我痛昏睡去。

曾經,也有幾次這樣的情形景像,一次是發燒到近40度,他也趕忙揹著我,去醫院掛急診,他握著我掉著點滴的手,陪著我到燒退。

又一次是左大腿的肉,在貓空的山上,被蹲在廁所前的一隻野猴子啃去,結結實實的兩塊肉在眼前被掏空,大腿上露出兩個慘白色的窟窿,還有一個很深很深的牙印,紅色的液體從那窟窿裡湧冒出來,我只感到一陣冰涼,低頭看,我的大腿佈滿著一片血紅…

是他用一條毛巾緊包著我的腿,開著車,衝到山下的一間醫院急救。

那麼,我又何必怨他?恨他?

當他一切對我示好的行為舉止,被我直覺的認為是種彌補。
彌補他在我身上留下的無數瘀青傷痕,彌補他過去未曾讓我感受到的父愛。

當這一切被我視為虧欠的彌補,那麼我又為何不能怨他?恨他?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沒有電視、沒有音樂、沒有雜誌、沒有書本。
無聊到累了,閉上了眼就睡;清醒了,睜開眼,唯一能做的事還是睡。

在早上,躺在二樓的病床上,隔著窗,我看見熟識的同學們邊聊著天,邊嘻鬧地上學。我拍打著窗戶,好想叫喚他們的名字,好想跟他們一同上學,我不想一直悶在這病房裡。

傍晚放學時,一群群穿著制服,揹著書包,像是一個個小軍團似地,在窗外那條大馬路上行進著。他們的叫罵聲,吆喝聲,充滿著那個年紀的活潑好動。

我有多麼想加入他們的隊伍中,卻又那麼地無能為力。

他晚上都會來看看我,那張臉,仍是嚴肅而沉默。
我害怕面對,甚至不想面對。

他也總是靜靜地,坐在病床旁,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的溝通,直到夜色更暗了,他才起身,交待著:「早點睡吧。」然後慢慢走出那牢籠似的病房,關上了門。

在我住院後第四天,她帶著早餐,來看我。

「你為什麼那麼不小心?有沒有怎樣?還痛不痛?」

『好很多了,前天夜裡還痛的睡不著,現在好多了。』

她將早點放在病床旁的桌上,那是兩片土司夾著草莓醬,和一瓶牛奶。

「吃點早餐吧,媽幫你做的,媽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媽。』我拉著她要離去的手,『媽,回來和我們一起住好不好?』
她搖搖頭,鬆開了我的手,「傻孩子,你年紀還小,你不懂的。」

然後她叮嚀著我早點休息,我的視線,隨著她的身影,慢慢地走出那充滿藥味的病房,關上了門。

一個星期後,我出了院,開始上學的那一天,由於膝蓋開刀的原因,走起路來特別吃力,每踏出一步,左腳膝蓋就抽痛一下,變得一跛一跛地。

「哈哈哈,跛腳!跛腳!上樓梯。跛腳!跛腳!來上學。」

當我辛苦地爬著樓梯,往教室時,身旁的同學們,圍繞著我,像是在看什麼新奇古怪的動物一般,嘲弄著,狂笑著。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幅景象,被那些野孩子嘲笑戲弄時,他們嘴裡喊著:「跛腳,來追我啊!跛腳,來啊,來啊。」

在我的眼裡早就充滿了淚水,卻不甘心流下,不甘心讓他們更加得意,更不甘心因此再被貼上一個懦弱的標籤。有幾個好心的同學,看著我被欺負,過來扶著我,「你還好吧?要不要幫忙?」

倔強的我卻不領情,大力地甩開他們伸出友情的手,還吼著:

『走開啦,我才不稀罕你們的假好心。』

我知道這句話傷了他們的心;也更知道,這句話,讓我自己傷的更深,更深。


◎ ◎ ◎

三、

那一天,許多親戚都到了家裡,父親神情慎重地凝視桌面,母親也來了。

「一句話,離婚協議書,你簽還是不簽?」母親對著他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著。

「簽什麼?難道妳就不管孩子了嗎?」父親開了口,和他的表情一樣沉重。

「我就是為了孩子,才會甘願受那麼多的苦,我這麼做,得到了什麼?我有活得比較快樂嗎?自從嫁給你,我日子過得有多痛苦,你知道嗎?還不是念在孩子年紀還小,以後的路還很長,還不都是為了他們…」

母親聲淚俱下,一句句像是在控訴著,我所不知道的往事。

「妳說的對,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妳的辛苦,但是我只知道,那兩個孩子,不想要失去一個媽,妳說我不知道,那妳又知道?孩子們多少次哭著,喊著,吵著要妳這個媽媽?」

我和妹妹,躲在房間裡,聽著父親的激動,母親的落淚。
從辯論似的爭執,到說不出話的沉默。

那些親戚們,一句話也沒插入,和靠著房門的我一樣,有多少的話想說,想出來說些什麼,但卻又那麼地無能為力,那麼地力不從心。

徬徨裡,我看見了妹妹的眼睛,透露著那唯一的希望。
那是挽回從前我們一家四口,聚在一起,至少表面上和諧歡樂的希望。

從前,母親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跑到我和妹妹的床前哭泣,向我們訴說著她的不幸。就是從嫁給父親開始,做牛做馬,洗衣煮飯,照顧這個家,費盡了心力,流逝了青春。換來的卻還是父親那張冷默的臉孔,嚴肅的面容。

母親怪父親不體貼她,更不懂得照顧妻小。
常常父親的朋友兄弟,向父親借錢,父親總是義不容辭,等到對方積欠許久不還,才將脾氣發在母親和我們身上。而母親連向他討個菜錢,都得看他的臉色。

母親甚至在肚子裡懷著我時,去找一個和父親借錢的朋友討債,不但錢沒要到,還被重重地踹了一腳在肚子上。事後父親居然只罵母親多管閒事,還跟對方道歉,而沒細心地照顧母親的身體。

雖然這些母親訴苦,我和妹妹都是當作故事般,是因為重覆聽了太多太多次,這些抱怨。

但在我們的記憶裡,對父親的怨與恨,也有一部份是母親加上去的。

我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她的手,微微顫抖著,似乎也明白將要失去什麼似的。
她那雙看著我,渴望的眼神,像是那時我被趕出家,渴望回家的眼神。

深切渴望著,而又急切地憂慮。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也無法控制我的身體,打開了門,去面對。
我們都不由自主地衝到了母親面前,又跪又哭著。

我抱著她的腳,迫切地哭喊著。

『媽,妳回來好不好?回來好不好?我們都好想妳,媽…』

妹妹不曉得該如何開口,跪在一旁,也跟著我哭,嘴裡不斷叫著:「媽…」

上了國中之後,我與家人的交集更是幾乎中斷。
整整三年,除了要學費,從未和他說過話。

母親回家後,這個家,也回到以前那表面上的和諧歡樂。
至少,晚上看著電視著綜藝節目,還聽得到笑聲。

他們一點都不瞭解我的學校生活,更不瞭解我。我一直這麼認為。
但我卻也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瞭解他們,就如同他們從未瞭解我一樣。

國三那年,離聯考越來越近。

他只丟下一句話:「如果考不上公立的,那你也就不用讀了。」

而母親總是鼓勵著我:「你就認真去考,就算真的考不上公立的,媽媽也會想辦法出錢讓你讀下去。」

在生活中,他們就是扮演著那樣的角色,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似乎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會有正和負,有好就有壞,有對就有錯,有悲觀就有樂觀。

想著,是不是因此,壞人的出現,就是因為有太多的好人,悲觀者的出現,就是因為有太多的樂觀者;相反地,熱愛生命的人出現,是因為有太多不愛惜生命的人,而戲劇、音樂、文字的創作誕生,是因為有太多喜歡愛好的人。

這推論,太牽強,太難懂,所以我不再想下去。

之後,聯考結束,是在那昏昏沉沉的夏天。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成績,也昏昏沉沉。
在朋友的陪同下,去登記分發,我的成績,是在公立與私立的邊緣。

在按照成績排隊等候的過程裡,我看著一所所公立學校的名額紙張,一張張被撕下。我的心,也一次次被撕裂,那種打擊重重地搥著我一顆害怕不安的心臟。

擊痛了,也擊碎了,我的意識,像是在夏日地面上的水一樣,瞬間被蒸發,被強迫消失。

我打了通電話回家。

『喂。媽,是我。』

「怎麼了?不是在登記分發嗎?」她聽出了我電話裡的無力感。

『媽,如果說,我上不了公立學校,只能讀私立學校的話…』我突然感到,我沒有勇氣說下去。

「那媽媽一定會想辦法籌錢給你去讀,媽媽再怎麼辛苦,去外面多接些工作,多賺些錢,就算跟別人借,也要供你讀書。」

她很堅定地說著,我彷彿聞到了她流過臉頰,淚水鹹鹹的味道。

『我知道了,現在還沒登記完,還有一點機會,我要進去了。』我感到一陣鼻酸,但電話亭旁還有朋友在,我硬是強行忍了下來。

「你別想這麼多,媽媽一定挺你,你老爸那邊,我來講就好,你放心就好…」

我掛上了電話,不敢再聽下去,因為我害怕淚水奪眶而出的滋味。


◎ ◎ ◎

四、

後來,我放棄了。
那時登記上的,是一所私立學校,在木柵。

我準備好各項資料,到了學校門口,口袋裡裝著滿滿那天價似的學費。
是母親籌來的。

入學手續辦到一半,我突然大聲地說一聲:『對不起。』
拿回了桌上的資料,也將正從口袋掏出的學費,塞了回去。

在我的生命中,有過許多的抉擇,抉擇和選擇最大的不同是,選擇是多樣的,抉擇卻只有兩種,要,與不要。

我放棄了這所私立學校,是我的抉擇,但一個國中畢業生,能做什麼?
靠什麼在社會上混口飯吃?

「你一定會後悔的。」周遭朋友總是這麼訓誡我。

但我倔強固執著,我的想法是:既然是我自己決定要走的路,那我也絕不會有後悔兩字的出現。即使,我所做的決定,在別人的眼中,是最傻的,是最不該的,是最錯誤的。

這時的我,十六歲,在面對要與不要的抉擇時,也猶豫過,也掙扎過。當我想起母親電話那頭,頻頻鼓勵著,叫我別擔心,別去想家裡的經濟環境,別去考慮那個人的反應。

可是,我怎能不擔心?怎能不猶豫?尤其是當他知道我登記上那所私立學校時。
那冷漠的臉孔,只拋下一句話:「要讀你自己去想辦法,我沒錢讓你讀。」

手中緊握的學費,那是母親和他爭執後,不顧面子地向親戚朋友借錢籌來的。也是母親窩在那又悶又熱的成衣廠,揮灑著汗水賺來的辛苦錢。我怎能不掙扎?

所以,我放棄了。小時候,我任性,長大了,一樣任性;或許更應該說,十分叛逆。如果是其他人遭遇類似的情節,最後應該都是變得更加努力向上,奮發圖強,唯有這樣才不會辜負了家人的期望與付出。

然後,憑著不服輸的意志力和堅定回報的毅力,出人頭地。

但我不是。

有許多人的確是因此更珍惜身邊的事物,也更懂得把握時光,和創造生命的精彩。我沒有多高的學歷,也沒有特殊的才能,更沒有崇高的道德節操。我只是,有一雙在渴求著什麼似的眼神,一輩子都在渴望著什麼似的一個人。

很平凡,很平凡,一個普通的人。

回到家中,我將學費還給母親,還很高興的和她說:『媽,我決定不讀了。』

我以為我的決定是對的,我的想法是對的。但在她的眼中,我錯了,而且錯的一踏糊塗。

她一聽完,當場落淚,轉過身急忙忙地衝到房間裡,拿出了教訓孩子用的竹掃帚,就往我的身上抽打。

「你還敢說?你竟然說不想讀就不讀了?」她拉著我,到了神明廳那擺放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你給我跪下。你這樣做對不對得起這些祖先?對不對得起我這個做媽媽的?我辛辛苦苦地賺錢,四處借錢,就是為了讓你讀完書,做個有用的人,我自己吞忍了多少眼淚,多少心酸,你說一句話,就不讀了?」

她不停地抽打著我,一下一下,我感到疼痛,但我不敢哭出聲,我知道,打在我身上一下,她的心就痛一次。

『媽,別打了啦,媽…』

我不忍看她這樣的痛苦,鼓起勇氣喊著,『我不想讀,也是為了不想讓妳辛苦,我去工作,去賺錢,妳也就不用為了我的學費在奔忙,我也不想這樣啊,這只是剛入學的學費,那下個學期呢?下下個學期呢?以後呢?媽…難道我這樣決定,我就很快樂嗎?』

她手上的竹掃帚停止了動作,滑過她的掌心,落在地上。
我看見她的眼神,像是妹妹,透露著無助,那種不知所措的震驚與茫然。

我和母親還是有相似的地方,我們都活在某種渴望裡。

她年輕時也曾有過幸福而單純的新娘子夢想,她也渴望著一段幸福的婚姻。
到老了,她更渴望著兒子能夠長大成人,能夠功成名就。

殷殷期盼著,卻又感到了無比的失落。

離開學校生活的那一年,我國中畢業。
我應徵了牛排館,加油站,便利超商,著實過了一段荒唐又叛逆的生活。

每天下了班,就是累倒在床上,醒了,就是準備上班。休假,就是和同事朋友們,大剌剌地飆著車,掠過一個個又深又靜的黑夜,玩瘋了,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家。

沒有一樣工作,讓我定性。
開始工作,有了薪水,我還記得用生平第一份薪水,自己買了一條牛仔褲的感動。

我有了些錢,對工作感到厭煩了,就逃離。離開學校生活,我像是一匹脫了韁的野馬。一直在找著工作,一直在換著工作,也一直在逃離著工作,奔向我想要的自由。

一年很快地過去了,我試著重考。一樣的夏天,一樣的炙熱,但我的心情,卻完全不同。那是害怕再一次絕望的心情。

話雖如此,但我壓根兒就沒有準備。看書,也是進了考場後,拿著考場外補習班發的精華講義,臨陣磨槍地猛讀。

結果,僥倖地以吊車尾的成績,考上了一所公立高職。

但只讀了半個學期,過慣外面自由生活的我,不願被束縛住,又逃離了那個學校。因為在那,我學不到我想學的,得不到我想要的。

更荒謬的是,我卻不知道自己想學什麼,想要什麼。

這是我又一次的抉擇,同樣出人意料之外的一個決定。

在凌晨的板橋街頭,我獨自一人過著十七歲的生日。
我抬頭看見了天空,突然間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沒有。

我的人生,就像是那片星空,有著無數的星星,一明一滅。
經歷著高低起伏,經歷著茫然無知,種種我所不瞭解的未來,在經歷著。

一股想哭的衝動,在胸口蔓延開來,尤如針刺一般,襲入心中,隨之擴散。


◎ ◎ ◎

五、

因為第二次的抉擇,和母親再度鬧翻。
這一次,她也不再打我,罵我,只淡淡地說著:

「由你去吧,隨你想做什麼,就做吧,我再也沒有力氣管你了,也管不動了。」

但她又怎麼知道,當我在難以重新適應學校生活的時候,多麼渴望家人伸手推我一把。

當我在工作上班到待不下去時,多麼渴望不再飽受老闆的無情苛責。
當我在每一個又深又黑的夜裡,多麼渴望一個給我鼓勵的溫暖擁抱。

或許我只是任性的想要,不停地要,毫無知足地要。
偏偏,就是什麼都失去了,一點機會都沒有。

和家人的關係,也開始起了變化,從決裂,到徹底崩潰。

那天晚上,家裡起了一陣風波。
那時我在家樓下,遠遠地就聽到了,妹妹的哀叫求饒聲。

我進了家門,只看到父親又打又踹,對於一個女孩子,仍是毫不留情的毒打。
妹妹整個人蜷曲在角落,滿臉的鼻涕淚水,直喊著:「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我聽著父親的怒罵聲,漸漸拼湊起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時,她國中三年級,班上有一個看起來就很惹人厭的男孩,妹妹在朋友的慫恿下,一群女生,在放學的時候,圍住那個男孩,開始又打又罵。

有的人踹了好幾腳,有的人朝他吐了口水,有的人對著他連祖宗十九代都罵了下去。而我妹妹,則是動手賞了他一巴掌。

事情隨著男孩回家,家長一怒告到了學校,整個校園頓時繪聲繪影,穿鑿附會。
說的有多麼殘暴不堪,多麼不可理喻。

父親從學校開完會回家,就開始了對妹妹的拷問毒打。
我進到房間裡,不忍去聽,也不忍去看。

耳邊不停傳來那一聲聲淒厲的哀嚎聲,像是在切割著我的心。
那樣的無助,那樣的驚慌,那樣的像是在哀求著我。

而我又能做什麼?

難道,在我渴望家人伸出手幫我一把的同時,我竟也無力伸出手去做些什麼?
那這樣的我又憑什麼要求家人對我付出什麼?

我來不及多想些什麼,和當初打開門去面對,面對一個我未知,卻又是唯一希望的機會。

拉開了門,一見到父親和妹妹,我對著他吼著:『夠了!難道你從前打我打得還不夠嗎?你非得要她變成第二個我嗎?』

我握緊著拳頭,身體微微顫抖著,那是一種激動,像是在挑戰著長久以來都無法解開的結。

他轉過身,那雙眼睛,佈滿著血絲,一股無處發洩的怒意,直瞪著我。

「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書不好好讀,工作不好好做,整天等吃飯,等睡覺,你還能做什麼?廢人!沒用的廢人!」

他用力地將我推向牆壁,狠狠地掐緊我的脖子,不斷喊著:「養你有什麼用?養你有什麼用!」

我試圖推開那充滿恨意的手,我幾乎快不能呼吸,說不出半句話。

而從前呵護著我,安慰著我的母親,這時卻沒有幫我,反而在一旁諷刺地說著:「白養了,兩個都白養了…」

我剎那間感到萬念俱灰,他們將所有對我的不滿,忿恨,全都一口氣在這個時候發洩了出來,那我呢?我對他們也有著無法化解的抱怨與憤怒,甚至還曾經拿著戶口名簿去查,到底我是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

每天的短暫接觸,都像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一般,只要開口,就是爭吵。
從上了國中開始,到這時,四、五年的時間了,我從未叫過他一聲。
那是我不平,也不甘願的恨。

我握緊著拳頭掙扎,那些他曾經在我生病時,發生意外時,揹著我,抱著我去醫院,掛急診的畫面,在我眼前瞬間浮現。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仍然嘶吼著:

『讓我死啊!死了也比當你們的兒子好!』

他聽見了,鬆開了手,我這才得以喘幾口氣。

其實,我和父親也有相似的地方。

我們都有著倔強的脾氣,不僅倔強,還很固執,甚至不服輸。也是這樣的個性,使得我們,都從未給對方好臉色過,那變成是一種悲哀。

喘息中,他指著我,吼著:「像你這樣子,你對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嗎?」
他的眼睛,像是快噴出火似的,他一揚手,重重地在我的臉上留下一個掌印。

『我也不屑當你們林家的子孫!』我毫不退縮地瞪著他,眼淚劃過火燙的臉頰,卻像是失去知覺似的,他又一連地賞了我幾個耳光,我依然怒視著他。

他滿露青筋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絲地恨意,那是種悔恨。
我看到,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流下了傷心父親的眼淚。

他不再說些什麼,一切就像是暴風雨過後的凌亂,和令人不安的寂靜。
那是這個家的徹底崩潰,不僅是我對於父親,連對於母親也是。

我像是隻掙開身上重重枷鎖的鳥兒,衝出牢籠,得到解脫。
但解脫之後才發現,天空是那麼的遼闊寬大,我又該何去何從?
我應該感到快樂才對,但為什麼快樂不起來?

我開始懂了。
即使這個家,已經殘敗不堪,甚至極端醜惡。
那卻還是我,唯一的家。

這樣的狀態,猶如夢魘一般,總是在睡夢中朦朧裡瞧見。

父親正咬牙切齒地吼著:「滾!給我滾出去!我們家沒你這種小孩!」

還有在一旁的母親,竟也在此時和他同一個鼻孔出氣,冷嘲熱諷地說著:

「早知生下你,是來累死我們的,當初就丟到路邊水溝裡,現在也不用活活受罪!」

連最和我相依為命的妹妹,都嘟起嘴,不屑地叫著:「我才沒有你這種哥哥!」

頓時間,我像是眾叛親離,無依無靠。
一身冷汗地驚醒,現實與夢境,相似地讓我無法承受。

而這一切的再度改變,卻是從母親病倒開始,讓我重新地去審視,那血裡帶來的,感情。


◎ ◎ ◎

六、

疲憊,空盪在陰冷濕暗尾隨著的身子裡。
路旁景像偶爾閃過的事物,是在乎前進與停留的剎那念頭。

改變,穿梭在殘酷現實折磨著的日子裡。
腦海盤旋偶爾掠過的問題,是選擇那要與不要的唯一想法。

自從那次和家裡鬧翻了,似乎整個家都變了,卻又像是一切不曾發生。變了的是家裡的氣氛,似乎變得凝重,連空氣都像是會壓的人喘不過氣。不變的,是我和家人的冷漠,和往常一般,不曾打過招呼,不曾同桌吃飯。

那個家,像是沒有我這麼一個人,我每天都關在房間裡,也幾乎很少出現在他們面前。

我也忘了我是怎麼渡過那段可怕的生活。

有時從房門外傳來他們的談話聲音,都讓我覺得虛偽刺耳。或許整件事就在他們來說像是一場惡夢而已。又或許對他們而言,他們還有他們的生活要面對。

但對於我來說,那不僅是一場夢魘,更像是殘酷的現實。

我還是逃離不開那個家,我只能寄居在那個或許是只有我憎恨的家。

我無處可去。

吃飯怎麼辦?我不想面對著他們像是嘲笑的臉孔,像是在說著:「還敢出來吃飯?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嗎?還知道餓?」

那段日子,我三、五天才吃一頓,不是吃泡麵,就是在半夜溜出房門,吃著他們的剩菜剩飯。或許很愚蠢,或許也像是我一個人無謂的抗爭。

但我仍是這麼地持續下去過日子,和他們劃清界限,守在只有我一個人的房間裡。連上廁所,都是忍到半夜時才去。

我為什麼這麼堅持?又那麼地固執?那麼地任性?
真的,真的不知道。連我在堅持什麼?固執什麼?任性什麼?
我都不知道。

也許,我堅持著已經不屬於那個家。
也許,我固執著認為我不需要他們。
也許,我任性著以為,我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但我卻逃離不開那個家,卻依然得看見他們也同樣僧恨我的眼神。
卻從未感受到自由的喜悅。

反而,更加被緊緊地束縛住,而且還是被自己給關了起來。
長達近半年。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另一件事的發生,才開始有了變化。
那件事,就是我的母親,得了癌症。

那一天,他,我的父親,從國中開始我就從未叫過他一聲,他竟然主動地開口跟我說了那麼一句話:

「你能不能去醫院照顧你媽?我還得工作,晚上才有空,妹妹還小,還要讀書,你白天能不能去陪陪她?」

他第一次主動開口跟我說話,還塞了兩仟元在我手上。
這也是第一次他不再以憎恨的眼光看我,那一瞬間,我才感到之前的行為,就像小孩子鬧彆扭一般愚蠢。

而所有的不愉快,也像是彼此都默默地達成共識,不必再計較了。

他沒有再多說些什麼話,他和我,都有著同樣的固執。
關上了房門,我獨自在房間裡,又回想起曾經在醫院裡,他和母親照顧我的回憶。

我去了醫院,母親躺在病床上,剛動完手術,進入做化學治療的階段。

她瘦了許多,頭髮也變得窸窣零落,手臂上插著點滴的針管,慢慢流進她體內的,是不僅會殺死殘留的癌細胞,也同時會破壞自身免疫系統及其它細胞的化學藥劑。

化學治療就像一把雙面刃,或許可以讓人有延命存活的機會,但卻也要面臨它副作用的考驗。

生命,在病魔眼前,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她的臉色十分蒼白,旁邊地上還擺著一個臉盆,裡面都是她的嘔吐物,身旁還有一個透明小袋子,上面接著一根透明管,連到她手術完的位置。血水膿液,就從那管子滑進用來收集的小袋子裡。

病房裡充斥著一股濃濃的藥水味,和嘔吐物混合的味道。
她看見我來了,也沒說什麼,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

我也望著窗外,在這病房裡,不僅面對父親是那麼的無話可說。
連面對母親,我們之間也都找不到開口的理由。

沉默裡,我一直再猜想著,她那毫無表情的憔悴臉頰中,透露著什麼樣的思緒?
是傷心嗎?還是遺憾?更或是後悔?

我可能想太多了。
就算她傷心遺憾,甚至後悔,都應該不會是因為我。

在所有人眼中,我只不過是個叛逆又任性的小孩。

一個不願承認現實並接受面對的小孩。

就像他們說的,總是不會想,長大了也不會想,頭腦始終無法開竅。

到了黃昏,護士進來要幫她清潔換藥,看見了我,便笑著說:「來照顧你媽媽嗎?化療會很辛苦,家人的鼓勵和支持,是很重要的喔。」

簾幕拉了起來,我還在想著護士剛說的話。
家人的鼓勵和支持?

我不是也渴望著家人的鼓勵和支持嗎?
那為什麼渴望如此的我,卻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連面對家人都是充滿著尷尬。

這樣的生活是誰造成的?他們嗎?我嗎?
我總是任性的認為,是他們不懂我的想法。
他們也總是固執的相信,是我的想法有問題,他們並沒有錯。

這樣的惡性循環不斷重覆。

一切不過就只是個選擇,他們選擇要不要退讓一步。
而我選擇要不要接受,接受自己的心,曾經不顧任何人而封閉,要不要重新開啟。就這麼簡單。

但往往越簡單的選擇題反而越難決定。

躺在病床上的她,在護士走了之後,我聽見了她說的那麼一句話:

「我還要不要選擇繼續活著?活著…好苦。」

我看見了她眼角滑落的淚水。
我相信,她也看見了我,流下的眼淚。

都是贖罪的眼淚。

她出院之後,頭髮已經掉光,每天夜裡總會難過的嘔吐。化學治療也並非是一次做完,而是分成好幾次。一次次都得忍受那種折磨與痛苦。

曾經做過一個夢,在夢裡,母親牽著我的手,在一棟高樓上。

她望著我,手掌撫摸著我的臉,彷彿還感受得到她掌心傳達過來的溫度。
也是一樣像在演默劇。

整個畫面沒有聲音,她向我揮了揮手,然後就這麼從高樓墜下。
當然,我醒了,我居然真的害怕起來,害怕失去,失去我的母親。

後來,化療結束了。她也開始繼續重新面對生活。
所有的風波就彷彿這麼地休止,不再侵襲。

我並不知道,她一路走過來,尤其經歷了病魔的考驗。
對於人生,是怎麼面對,也不知道,我在這段時間,是否給了她什麼影響。

有時,在我們的生命中,任何一個人,偶然間在我們的人生中逗留了一下,留下了足跡,又離開,成了過客。而這些過客帶來的影響,我們自己都無法預料,連過客也不知道。

或許,在我的生命中,母親是一個過客,家人也是,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影響力。相對於母親,我也只是在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我還記得,在入伍那一天,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坐長途的火車。

從台北到高雄。

當她說要買月台票陪著我時,我一口拒絕。因為我害怕那畫面,我禁不起那麼沉重的感觸。那種送行般的情景,我無法負荷。

當我看見別人的母親送他的孩子上火車時,我一點都不孤單。

這樣就夠了。

從不肯接受任何人關心的我,這樣就夠了。
太多,我反而不能承受。

新訓中心第三週放假,她從台北下來看我。我在隊伍中唱著軍歌,一路迎向旁觀的許多家長。我的目光不敢在人群中搜尋,我害怕見到那一個充滿關切的神情。

在她的身邊,吃著她為我準備燉好的豬心和雞湯。深藏已久脆弱的堅強表面,頓時全部瓦解,崩潰的眼淚盡數落在雞湯裡面。

「在媽媽旁邊,哭沒關係,媽媽離開了,就不能哭給別人看到,知道嗎?」

我一直記得,也永遠都記得。

2002年2月27日。

我入伍當兵後,從新訓中心結訓,放假回家的那一刻。

我頂著小平頭,望向那道熟悉的鐵門,緩緩打開,踏了進去。
第一眼,我看到了她,她坐在沙發上,我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哽咽在喉嚨裡。

「回家了,就忘了怎麼叫了嗎?」

我笑了,用力地喊著:「我回來了,媽!」

我又看見了,小學時,同樣的笑容,母親的笑容。
這一幕,停格的畫面,留駐在我的生命中,好久,好久。


◎ ◎ ◎

七、

在這世界裡,每個人,都像是一個點,而每個點所走過的軌跡,變成一條條看似錯綜複雜,卻又那麼單純唯一的線。

這些人,這些點,所劃下的線,從開始起步,不管是彎彎曲曲,還是平順直行,都不是永無止盡的。

總會在自己不確定的某個地方停下,然後,線就這麼斷了。

但是如果回頭看看自己所劃下的線,會發現,原來這條線,曾經和許許多多無數的線這麼地交集密佈著。

那條線,我們稱之為「人生」。

九月二十日,星期四。

「一點東方甲乙木,子孫代代有福緣。」
『有哦!』
「二點南方丙丁火,子孫代代發家火。」
『有哦!』
「三點西方庚辛金,子孫代代發萬金。」
『有哦!』
「四點北方壬癸水,子孫代代大富貴。」
『有哦!』
「五點中央戊己土,子孫壽元如彭祖。」
『有哦!』

那天,我永遠忘不了。

我跪在老媽的棺材前,我像是個失去自主的軀殼,旁邊的人叫我做什麼,叫我喊什麼,我就依照他們的指示去做。

我完全也忘了我的腦袋裡在想著什麼。也許我根本什麼也來不及去想,一切就在這麼緊湊又充滿著悲傷的告別式上進行著。

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可以用一種看透所謂生老病死的心態,就像那些從事殯葬的業者般,不再帶著任何的感情去面對與承受。

我在開始前一直回想,如果老媽還在我的身邊,她一定會拍著我的肩膀,然後跟我說:

「在媽媽身邊,哭沒關係,等到媽媽如果走了,就不能哭給別人看哦。」

所以我自以為很堅強的,可以在這最後做給老媽看到,讓她不會再擔心。我是這麼一直告訴自己的。

老媽,對不起。

我還是控制不了我的眼淚。
從開始沒多久,我跟隨著禮儀人員去領回大體的那一刻起。

我的腦袋裡什麼都想不到,也什麼都想不了。就連我看見的一切都變得灰濛濛的,我甚至連去擦拭鼻水淚水的動作都做不到了。

就像是一個沒有自主的軀殼,只聽得見旁邊的人要我做什麼,要我喊什麼,接著我就跟著做,跟著喊。

只知道我的眼淚不停地落下,不停地落下,最後連去擦拭的力氣都沒有。

老媽,那時候的妳一定在旁邊對著我生氣吧。

「不是說了嘛,媽媽不在的時候,就要更堅強點。」

老媽一定會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著。

我知道,可是老媽,妳一定也明白我根本就沒那麼堅強,為什麼一定要自欺欺人?為什麼明明最瞭解自己兒子個性的老媽,卻說著這種自欺欺人的話。

所以我還是大哭了一場,尤其是當跪在老媽棺材前的時候。

我哭到全身顫抖著,抽搐著,像是快把胃啊腸啊之類什麼的,全都一口氣哭出來似的。

老媽,對不起。
我真的承受不了。

當聽著司儀用一種怪腔怪調在唸著祭文的時候,如果是平常的我,應該是要忍住不讓自己笑出來。

就像那些從事葬儀業很久的人員,所面對的是和自己人生的線毫無牽扯糾纏,那種不需要,也不會有什麼感情在裡面的旁觀心態一樣。

但是,我笑不出來。在這個老媽的告別式上。

而在老媽走了之後那段日子,到現在。
只要談到關於老媽,關於母親,我就會設法讓自己一直不斷笑著,不停地笑著。

朋友問我:「為什麼突然笑了起來?」
我都回答:『不笑的話,我會哭出來。』

這是我在朋友面前所能做到,偽裝自己是堅強的最後防線。

但是在老媽面前,我根本什麼都做不到。
連假裝要微笑著祝福老媽一路好走都做不到。

當老媽知道自己第二次又得到癌症,不但復發還轉移到其它地方去的時候,那時我常常熬夜在房間用電腦上網。

老媽總是在半夜上廁所回房間前,敲著我的房門,叫我不要熬夜,身體健康最重要。但我也總是把這些話只當成老媽的碎碎念。

「媽媽現在還能照顧你,到時媽媽如果走了,看你要怎麼辦。」

是啊,老媽,我現在真的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哦,媽媽罵你,唸你是為了你好,有一天媽媽不在了,沒人唸你罵你,你才會知道媽媽的重要。」

是啊,老媽,就算我都知道了,卻再也聽不到妳罵我一聲,唸我一句。

每個人都絕對聽過「不要等到失去才後悔」這種話。
但是有些人就是這麼的鐵齒,或者說人性就是如此。

不管聽過多少這種道理,見過多少例子,甚至周遭親朋好友遇過類似情況。
只要自己還沒碰到「失去」這回事,就永遠不會體認到「後悔」的沉重。

很多事情,沒有親身去體驗過,都不會有那種特別的感受。

老媽,對不起。

即使我現在後悔著:「早知道為妳多做些什麼。」「來不及為妳做些什麼」這些種種的來不及與早知道。

都只是像在諷刺自己,在譏笑自己般的愚蠢懦弱。

每個人,所劃下那每條屬於自己的線,不管是彎彎曲曲,或是平順直行。
那條線,那人生,從一開始就都是一直在向前走。

不會有任何倒退回哪一段再重來的機會,只有不停地往前,往前。
最後在某個地方停下。

所以也根本不應該會有什麼「早知道」或「來不及」。
因為這些都沒有任何意義。

頂多只能算是用來安慰自己的一種方式。

因為人都是利己的動物。

隨著時間的流逝,往往都會只留住快樂的回憶,而漸漸將悲傷的事情遺忘。因為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也因為人都是利己的動物。所以才會用「來不及」與「早知道」安慰自己。

只有這樣說服自己,才能讓自己有一個藉口,產生自責,產生情緒的出口。發洩完之後,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是啊,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即使我和老媽一起生活二十幾年,然後老媽什麼也來不及說,就這樣走了。

老媽什麼也沒留下。

那時候我像瘋了一樣想找回好多回憶,想找回和老媽在一起的種種回憶。
想一直證明老媽存在著,並沒有隨著火化而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於是我走了趟自己稱之為:「與老媽同行,踏上回憶之路。」

那天晚上,我學著《東京鐵塔》這本書作者的經歷,作者帶著老媽的牌位到東京鐵塔的頂樓去一樣。

有所差別的是,我沒有帶著老媽的牌位,我也不知道老媽是不是嚮往著曾居住在永和雜貨店時的回憶。

我並不知道我的老媽最想去哪裡。

我只知道,不管我去哪裡,老媽始終都會陪著我。
永和是我想帶老媽一起回去看看的地方,也由於這個想法,我就去了。

走去了童年記憶裡雜貨店的地方,現在已變成了電器行。
左邊的診所還一直在開著,右邊的店家變成了風水命理協會。

那天晚上,我像是近鄉情怯般的遊子走近童年裡的記憶。
特別選在晚上去,是怕眼淚止不住而被人看見。

我佇立在旁邊的巷子裡,望著當初的雜貨店,那個我曾經被趕出家,跪在那哭泣的店門口,隔壁那棟我曾躲在角落入睡的公寓,還有在上面生活了數年的二樓住所。看著那個二樓陽台,似乎老媽在那用快速爐炒菜作飯的身影仍在那邊。

或者說,那個身影始終存在於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是我成長的地方…

也是有我和老媽許多回憶的地方…

而我的人生,都是由這些片段停格的畫面所組成,永遠,難以忘懷。

( 心情隨筆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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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應文章

Re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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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裡是你和令妹嗎?
2011/02/02 21:29
一臉聰明像的小男孩,還真緣投
文筆很好,辭藻平實,讀來卻一字一淚!


失去夜的那一夜(sarb2) 於 2011-02-04 21:42 回覆:

是的,的確是我和老妹。

謝謝你的讚譽,至於聰明像和緣投...只能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囧。


Reed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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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人,鼻酸.....
2011/02/02 08:13
我們也都是這樣長大的......
以為遠走高飛才能脫離這個枷,
自始至終,它卻札根在心底.....

敬請人道支援 我卓越不群的母親

八旬阿嬤
【台灣司法◎人間煉獄】部落格
失去夜的那一夜(sarb2) 於 2011-02-02 14:14 回覆:

謝謝你有花時間看完整篇故事。

我一直覺得這麼長的文章,會真正看完的人應該不多…

的確,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人生故事。我想,如果我的故事能讓人有去珍惜目前所擁有的想法,就是我最大的滿足,以及我發表這故事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