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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01 11:00:08瀏覽677|回應2|推薦9 | |
◎ 這篇《停格的畫面》起初寫於當兵期間,斷斷續續地寫到退伍後才告一段落,當時我以為已經算完成了這故事。這故事只有短短的六篇內容,總篇幅約莫一萬字數左右,但後來卻因經歷了一件事,我才明白,所謂停格的畫面,始終不曾真正結束,當人生還在繼續進行的時候… 於是,又有了後續第七篇的內容,而我仍認為尚未寫完。 當然,也可以看到第六篇完就將之視為一個完整的故事,至於未完成的何時完成,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 『媽。』 背著沉重的書包,我輕輕推開門,順手脫下鞋子,喊了一聲。 「你回來囉?」這時在廚房裡忙著做晚飯的她,總會用一種溫柔的口氣,回答著。 印象裡,這幕影像,最後一次停留在我腦海中,是國小六年級的時候。 那天,是2002年2月27日。 ◎ 小時候,總是特別任性,尤其是成長到了某一個階段,在別人眼中。 跟許多家庭一樣,總是有一個慈愛的母親,和一個嚴厲的父親。 第一次被趕出家門,是國小三年級的時候。 當天傍晚,我放學回家,拿出考著二十分的數學考卷給嚴厲的他看。 結果就抱著比鴨蛋還幸運一點的分數回家。 「你考的這是什麼成績!」他在我面前嘶吼著,臉上的神情充滿著忿恨,那猙獰的模樣兇狠地讓我不敢直視。 『還不都是你害的。』我開始點燃導火線。 「你說什麼?」他操著台語怒罵著。 『還不都是因為你常用鐵板凳砸我的頭,我才會變笨的!都是因為你!』氣氛的不安讓我慌了,我莫名地產生一股勇氣,直瞪著他,也開始吼著。 「好,很好。」在我以為理直氣壯的贏了這場勝仗時,他突然高舉身旁的鐵板凳,直接往我的頭上砸,既快又準,還踹上幾腳,只聽他嘴裡不斷罵著:「養一隻狗都比養你好!」 隨後,我被趕了出家門。 我在家門口,跪著,哭著。 那時我的家是和別人租的兩層樓,一樓開雜貨店,二樓則是住家。 似乎我的哭聲太過刺耳,我看見他又拿起了鐵板凳,像是在趕走一隻在店門口徘徊不去的野狗一般,無情地將板凳掃到我的身上。 我像條野狗,逃離了那個地方,卻仍在對街的騎樓下,一直用渴望的眼神盯著那個家。 我只知道,我離不開家;但我更知道,我無法回家。 我躲到隔壁一棟公寓裡,靠著樓梯間的角落,蹲在那疲倦地睡著了。 在那又黑又暗的角落,我又餓,又害怕,幾度想再放聲大哭,卻又忍了下來。 我度過了兩個夜晚,有一次,年紀比我小兩歲的妹妹,帶著營養早餐留下來的麵包,偷偷拿給我吃,我狼吞虎嚥地啃食著,我還記得,那是個巧克力麵包。 那兩天,我都像賊似地溜回家,躲藏著,但每一次都被他找到,再度被轟了出來。我甚至不懂,為什麼別人家的小孩,可以快快樂樂地上學,放學回家,和父母聊天撒嬌,而我卻得窩在那陰冷不見光的角落裡,回不了家。 我躲在那個角落,我不敢再偷偷摸摸地躲回家,對於那種像警察捉小偷的遊戲,我徹底感到灰心絕望。受不了那種不斷躲藏,不斷被抓到,一次又一次的被趕離那個家,我不敢再嘗試,那是害怕、恐懼、掙扎,與不安。 直到,她帶著一個便當,來到蹲在角落的我面前,輕聲說著: 「媽帶你回家,回我們的家。」 我再也忍受不了這幾天來的情緒,緊緊抱著她,放聲痛快地大哭一場。
二、 過去的事,隨著時間的沖刷,成了回憶。 在我還不太懂事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就常常吵著離婚。 「你們要跟著你媽,還是跟著我?」 我沒有回答,我妹妹也沒有回答。 縱使我心中不斷喊著:『當然是跟媽。』但我明白,不論是跟誰,都不是好結果。那時我只知道,我不想成為單親家庭的孩子。 後來,母親搬出了家,並沒有離婚,但我也很少再看到她。 印象裡,那段日子,也模糊了。 國小五年級,在一次意外中,我的膝蓋被縫衣針刺透,後半截針卡在膝蓋裡,針上的白線,一半連接進肉裡,另一半露在外頭,而依附在皮膚上頭白色的線,隨著增生的痛覺漸漸被浸成了鮮紅色。 父親急急忙忙地揹著我,奔跑到醫院,掛急診,照X光,開了刀,將針拿了出來。 開完刀的那個晚上,麻藥退了,我的腳又麻又癢得像是幾千隻螞蟻在爬著,在咬著似的。我不停地哭鬧,直喊著:『好痛,好痛。』 他一整晚陪著我,直到我痛昏睡去。 曾經,也有幾次這樣的情形景像,一次是發燒到近40度,他也趕忙揹著我,去醫院掛急診,他握著我掉著點滴的手,陪著我到燒退。 又一次是左大腿的肉,在貓空的山上,被蹲在廁所前的一隻野猴子啃去,結結實實的兩塊肉在眼前被掏空,大腿上露出兩個慘白色的窟窿,還有一個很深很深的牙印,紅色的液體從那窟窿裡湧冒出來,我只感到一陣冰涼,低頭看,我的大腿佈滿著一片血紅… 是他用一條毛巾緊包著我的腿,開著車,衝到山下的一間醫院急救。 那麼,我又何必怨他?恨他? 當他一切對我示好的行為舉止,被我直覺的認為是種彌補。 當這一切被我視為虧欠的彌補,那麼我又為何不能怨他?恨他? ◎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沒有電視、沒有音樂、沒有雜誌、沒有書本。 在早上,躺在二樓的病床上,隔著窗,我看見熟識的同學們邊聊著天,邊嘻鬧地上學。我拍打著窗戶,好想叫喚他們的名字,好想跟他們一同上學,我不想一直悶在這病房裡。 傍晚放學時,一群群穿著制服,揹著書包,像是一個個小軍團似地,在窗外那條大馬路上行進著。他們的叫罵聲,吆喝聲,充滿著那個年紀的活潑好動。 我有多麼想加入他們的隊伍中,卻又那麼地無能為力。 他晚上都會來看看我,那張臉,仍是嚴肅而沉默。 他也總是靜靜地,坐在病床旁,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的溝通,直到夜色更暗了,他才起身,交待著:「早點睡吧。」然後慢慢走出那牢籠似的病房,關上了門。 在我住院後第四天,她帶著早餐,來看我。 「你為什麼那麼不小心?有沒有怎樣?還痛不痛?」 『好很多了,前天夜裡還痛的睡不著,現在好多了。』 她將早點放在病床旁的桌上,那是兩片土司夾著草莓醬,和一瓶牛奶。 「吃點早餐吧,媽幫你做的,媽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媽。』我拉著她要離去的手,『媽,回來和我們一起住好不好?』 然後她叮嚀著我早點休息,我的視線,隨著她的身影,慢慢地走出那充滿藥味的病房,關上了門。 一個星期後,我出了院,開始上學的那一天,由於膝蓋開刀的原因,走起路來特別吃力,每踏出一步,左腳膝蓋就抽痛一下,變得一跛一跛地。 「哈哈哈,跛腳!跛腳!上樓梯。跛腳!跛腳!來上學。」 當我辛苦地爬著樓梯,往教室時,身旁的同學們,圍繞著我,像是在看什麼新奇古怪的動物一般,嘲弄著,狂笑著。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幅景象,被那些野孩子嘲笑戲弄時,他們嘴裡喊著:「跛腳,來追我啊!跛腳,來啊,來啊。」 在我的眼裡早就充滿了淚水,卻不甘心流下,不甘心讓他們更加得意,更不甘心因此再被貼上一個懦弱的標籤。有幾個好心的同學,看著我被欺負,過來扶著我,「你還好吧?要不要幫忙?」 倔強的我卻不領情,大力地甩開他們伸出友情的手,還吼著: 『走開啦,我才不稀罕你們的假好心。』 我知道這句話傷了他們的心;也更知道,這句話,讓我自己傷的更深,更深。
三、 那一天,許多親戚都到了家裡,父親神情慎重地凝視桌面,母親也來了。 「一句話,離婚協議書,你簽還是不簽?」母親對著他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著。 「簽什麼?難道妳就不管孩子了嗎?」父親開了口,和他的表情一樣沉重。 「我就是為了孩子,才會甘願受那麼多的苦,我這麼做,得到了什麼?我有活得比較快樂嗎?自從嫁給你,我日子過得有多痛苦,你知道嗎?還不是念在孩子年紀還小,以後的路還很長,還不都是為了他們…」 母親聲淚俱下,一句句像是在控訴著,我所不知道的往事。 「妳說的對,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妳的辛苦,但是我只知道,那兩個孩子,不想要失去一個媽,妳說我不知道,那妳又知道?孩子們多少次哭著,喊著,吵著要妳這個媽媽?」 我和妹妹,躲在房間裡,聽著父親的激動,母親的落淚。 那些親戚們,一句話也沒插入,和靠著房門的我一樣,有多少的話想說,想出來說些什麼,但卻又那麼地無能為力,那麼地力不從心。 徬徨裡,我看見了妹妹的眼睛,透露著那唯一的希望。 從前,母親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跑到我和妹妹的床前哭泣,向我們訴說著她的不幸。就是從嫁給父親開始,做牛做馬,洗衣煮飯,照顧這個家,費盡了心力,流逝了青春。換來的卻還是父親那張冷默的臉孔,嚴肅的面容。 母親怪父親不體貼她,更不懂得照顧妻小。 母親甚至在肚子裡懷著我時,去找一個和父親借錢的朋友討債,不但錢沒要到,還被重重地踹了一腳在肚子上。事後父親居然只罵母親多管閒事,還跟對方道歉,而沒細心地照顧母親的身體。 雖然這些母親訴苦,我和妹妹都是當作故事般,是因為重覆聽了太多太多次,這些抱怨。 但在我們的記憶裡,對父親的怨與恨,也有一部份是母親加上去的。 我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她的手,微微顫抖著,似乎也明白將要失去什麼似的。 深切渴望著,而又急切地憂慮。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也無法控制我的身體,打開了門,去面對。 我抱著她的腳,迫切地哭喊著。 『媽,妳回來好不好?回來好不好?我們都好想妳,媽…』 妹妹不曉得該如何開口,跪在一旁,也跟著我哭,嘴裡不斷叫著:「媽…」 ◎ 上了國中之後,我與家人的交集更是幾乎中斷。 母親回家後,這個家,也回到以前那表面上的和諧歡樂。 他們一點都不瞭解我的學校生活,更不瞭解我。我一直這麼認為。 國三那年,離聯考越來越近。 他只丟下一句話:「如果考不上公立的,那你也就不用讀了。」 而母親總是鼓勵著我:「你就認真去考,就算真的考不上公立的,媽媽也會想辦法出錢讓你讀下去。」 在生活中,他們就是扮演著那樣的角色,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似乎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會有正和負,有好就有壞,有對就有錯,有悲觀就有樂觀。 想著,是不是因此,壞人的出現,就是因為有太多的好人,悲觀者的出現,就是因為有太多的樂觀者;相反地,熱愛生命的人出現,是因為有太多不愛惜生命的人,而戲劇、音樂、文字的創作誕生,是因為有太多喜歡愛好的人。 這推論,太牽強,太難懂,所以我不再想下去。 之後,聯考結束,是在那昏昏沉沉的夏天。 在按照成績排隊等候的過程裡,我看著一所所公立學校的名額紙張,一張張被撕下。我的心,也一次次被撕裂,那種打擊重重地搥著我一顆害怕不安的心臟。 擊痛了,也擊碎了,我的意識,像是在夏日地面上的水一樣,瞬間被蒸發,被強迫消失。 我打了通電話回家。 『喂。媽,是我。』 「怎麼了?不是在登記分發嗎?」她聽出了我電話裡的無力感。 『媽,如果說,我上不了公立學校,只能讀私立學校的話…』我突然感到,我沒有勇氣說下去。 「那媽媽一定會想辦法籌錢給你去讀,媽媽再怎麼辛苦,去外面多接些工作,多賺些錢,就算跟別人借,也要供你讀書。」 她很堅定地說著,我彷彿聞到了她流過臉頰,淚水鹹鹹的味道。 『我知道了,現在還沒登記完,還有一點機會,我要進去了。』我感到一陣鼻酸,但電話亭旁還有朋友在,我硬是強行忍了下來。 「你別想這麼多,媽媽一定挺你,你老爸那邊,我來講就好,你放心就好…」 我掛上了電話,不敢再聽下去,因為我害怕淚水奪眶而出的滋味。
四、 後來,我放棄了。 我準備好各項資料,到了學校門口,口袋裡裝著滿滿那天價似的學費。 入學手續辦到一半,我突然大聲地說一聲:『對不起。』 在我的生命中,有過許多的抉擇,抉擇和選擇最大的不同是,選擇是多樣的,抉擇卻只有兩種,要,與不要。 我放棄了這所私立學校,是我的抉擇,但一個國中畢業生,能做什麼? 「你一定會後悔的。」周遭朋友總是這麼訓誡我。 但我倔強固執著,我的想法是:既然是我自己決定要走的路,那我也絕不會有後悔兩字的出現。即使,我所做的決定,在別人的眼中,是最傻的,是最不該的,是最錯誤的。 這時的我,十六歲,在面對要與不要的抉擇時,也猶豫過,也掙扎過。當我想起母親電話那頭,頻頻鼓勵著,叫我別擔心,別去想家裡的經濟環境,別去考慮那個人的反應。 可是,我怎能不擔心?怎能不猶豫?尤其是當他知道我登記上那所私立學校時。 手中緊握的學費,那是母親和他爭執後,不顧面子地向親戚朋友借錢籌來的。也是母親窩在那又悶又熱的成衣廠,揮灑著汗水賺來的辛苦錢。我怎能不掙扎? 所以,我放棄了。小時候,我任性,長大了,一樣任性;或許更應該說,十分叛逆。如果是其他人遭遇類似的情節,最後應該都是變得更加努力向上,奮發圖強,唯有這樣才不會辜負了家人的期望與付出。 然後,憑著不服輸的意志力和堅定回報的毅力,出人頭地。 但我不是。 有許多人的確是因此更珍惜身邊的事物,也更懂得把握時光,和創造生命的精彩。我沒有多高的學歷,也沒有特殊的才能,更沒有崇高的道德節操。我只是,有一雙在渴求著什麼似的眼神,一輩子都在渴望著什麼似的一個人。 很平凡,很平凡,一個普通的人。 ◎ 回到家中,我將學費還給母親,還很高興的和她說:『媽,我決定不讀了。』 我以為我的決定是對的,我的想法是對的。但在她的眼中,我錯了,而且錯的一踏糊塗。 她一聽完,當場落淚,轉過身急忙忙地衝到房間裡,拿出了教訓孩子用的竹掃帚,就往我的身上抽打。 「你還敢說?你竟然說不想讀就不讀了?」她拉著我,到了神明廳那擺放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你給我跪下。你這樣做對不對得起這些祖先?對不對得起我這個做媽媽的?我辛辛苦苦地賺錢,四處借錢,就是為了讓你讀完書,做個有用的人,我自己吞忍了多少眼淚,多少心酸,你說一句話,就不讀了?」 她不停地抽打著我,一下一下,我感到疼痛,但我不敢哭出聲,我知道,打在我身上一下,她的心就痛一次。 『媽,別打了啦,媽…』 我不忍看她這樣的痛苦,鼓起勇氣喊著,『我不想讀,也是為了不想讓妳辛苦,我去工作,去賺錢,妳也就不用為了我的學費在奔忙,我也不想這樣啊,這只是剛入學的學費,那下個學期呢?下下個學期呢?以後呢?媽…難道我這樣決定,我就很快樂嗎?』 她手上的竹掃帚停止了動作,滑過她的掌心,落在地上。 我和母親還是有相似的地方,我們都活在某種渴望裡。 她年輕時也曾有過幸福而單純的新娘子夢想,她也渴望著一段幸福的婚姻。 殷殷期盼著,卻又感到了無比的失落。 ◎ 離開學校生活的那一年,我國中畢業。 每天下了班,就是累倒在床上,醒了,就是準備上班。休假,就是和同事朋友們,大剌剌地飆著車,掠過一個個又深又靜的黑夜,玩瘋了,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家。 沒有一樣工作,讓我定性。 我有了些錢,對工作感到厭煩了,就逃離。離開學校生活,我像是一匹脫了韁的野馬。一直在找著工作,一直在換著工作,也一直在逃離著工作,奔向我想要的自由。 一年很快地過去了,我試著重考。一樣的夏天,一樣的炙熱,但我的心情,卻完全不同。那是害怕再一次絕望的心情。 話雖如此,但我壓根兒就沒有準備。看書,也是進了考場後,拿著考場外補習班發的精華講義,臨陣磨槍地猛讀。 結果,僥倖地以吊車尾的成績,考上了一所公立高職。 但只讀了半個學期,過慣外面自由生活的我,不願被束縛住,又逃離了那個學校。因為在那,我學不到我想學的,得不到我想要的。 更荒謬的是,我卻不知道自己想學什麼,想要什麼。 這是我又一次的抉擇,同樣出人意料之外的一個決定。 在凌晨的板橋街頭,我獨自一人過著十七歲的生日。 我的人生,就像是那片星空,有著無數的星星,一明一滅。 一股想哭的衝動,在胸口蔓延開來,尤如針刺一般,襲入心中,隨之擴散。
五、 因為第二次的抉擇,和母親再度鬧翻。 「由你去吧,隨你想做什麼,就做吧,我再也沒有力氣管你了,也管不動了。」 但她又怎麼知道,當我在難以重新適應學校生活的時候,多麼渴望家人伸手推我一把。 當我在工作上班到待不下去時,多麼渴望不再飽受老闆的無情苛責。 或許我只是任性的想要,不停地要,毫無知足地要。 和家人的關係,也開始起了變化,從決裂,到徹底崩潰。 那天晚上,家裡起了一陣風波。 我進了家門,只看到父親又打又踹,對於一個女孩子,仍是毫不留情的毒打。 我聽著父親的怒罵聲,漸漸拼湊起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時,她國中三年級,班上有一個看起來就很惹人厭的男孩,妹妹在朋友的慫恿下,一群女生,在放學的時候,圍住那個男孩,開始又打又罵。 有的人踹了好幾腳,有的人朝他吐了口水,有的人對著他連祖宗十九代都罵了下去。而我妹妹,則是動手賞了他一巴掌。 事情隨著男孩回家,家長一怒告到了學校,整個校園頓時繪聲繪影,穿鑿附會。 父親從學校開完會回家,就開始了對妹妹的拷問毒打。 耳邊不停傳來那一聲聲淒厲的哀嚎聲,像是在切割著我的心。 而我又能做什麼? 難道,在我渴望家人伸出手幫我一把的同時,我竟也無力伸出手去做些什麼? 我來不及多想些什麼,和當初打開門去面對,面對一個我未知,卻又是唯一希望的機會。 拉開了門,一見到父親和妹妹,我對著他吼著:『夠了!難道你從前打我打得還不夠嗎?你非得要她變成第二個我嗎?』 我握緊著拳頭,身體微微顫抖著,那是一種激動,像是在挑戰著長久以來都無法解開的結。 他轉過身,那雙眼睛,佈滿著血絲,一股無處發洩的怒意,直瞪著我。 「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書不好好讀,工作不好好做,整天等吃飯,等睡覺,你還能做什麼?廢人!沒用的廢人!」 他用力地將我推向牆壁,狠狠地掐緊我的脖子,不斷喊著:「養你有什麼用?養你有什麼用!」 我試圖推開那充滿恨意的手,我幾乎快不能呼吸,說不出半句話。 而從前呵護著我,安慰著我的母親,這時卻沒有幫我,反而在一旁諷刺地說著:「白養了,兩個都白養了…」 我剎那間感到萬念俱灰,他們將所有對我的不滿,忿恨,全都一口氣在這個時候發洩了出來,那我呢?我對他們也有著無法化解的抱怨與憤怒,甚至還曾經拿著戶口名簿去查,到底我是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 每天的短暫接觸,都像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一般,只要開口,就是爭吵。 我握緊著拳頭掙扎,那些他曾經在我生病時,發生意外時,揹著我,抱著我去醫院,掛急診的畫面,在我眼前瞬間浮現。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仍然嘶吼著: 『讓我死啊!死了也比當你們的兒子好!』 他聽見了,鬆開了手,我這才得以喘幾口氣。 其實,我和父親也有相似的地方。 我們都有著倔強的脾氣,不僅倔強,還很固執,甚至不服輸。也是這樣的個性,使得我們,都從未給對方好臉色過,那變成是一種悲哀。 喘息中,他指著我,吼著:「像你這樣子,你對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嗎?」 『我也不屑當你們林家的子孫!』我毫不退縮地瞪著他,眼淚劃過火燙的臉頰,卻像是失去知覺似的,他又一連地賞了我幾個耳光,我依然怒視著他。 他滿露青筋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絲地恨意,那是種悔恨。 他不再說些什麼,一切就像是暴風雨過後的凌亂,和令人不安的寂靜。 我像是隻掙開身上重重枷鎖的鳥兒,衝出牢籠,得到解脫。 我開始懂了。 這樣的狀態,猶如夢魘一般,總是在睡夢中朦朧裡瞧見。 父親正咬牙切齒地吼著:「滾!給我滾出去!我們家沒你這種小孩!」 還有在一旁的母親,竟也在此時和他同一個鼻孔出氣,冷嘲熱諷地說著: 「早知生下你,是來累死我們的,當初就丟到路邊水溝裡,現在也不用活活受罪!」 連最和我相依為命的妹妹,都嘟起嘴,不屑地叫著:「我才沒有你這種哥哥!」 頓時間,我像是眾叛親離,無依無靠。 而這一切的再度改變,卻是從母親病倒開始,讓我重新地去審視,那血裡帶來的,感情。
六、 疲憊,空盪在陰冷濕暗尾隨著的身子裡。 改變,穿梭在殘酷現實折磨著的日子裡。 自從那次和家裡鬧翻了,似乎整個家都變了,卻又像是一切不曾發生。變了的是家裡的氣氛,似乎變得凝重,連空氣都像是會壓的人喘不過氣。不變的,是我和家人的冷漠,和往常一般,不曾打過招呼,不曾同桌吃飯。 那個家,像是沒有我這麼一個人,我每天都關在房間裡,也幾乎很少出現在他們面前。 我也忘了我是怎麼渡過那段可怕的生活。 有時從房門外傳來他們的談話聲音,都讓我覺得虛偽刺耳。或許整件事就在他們來說像是一場惡夢而已。又或許對他們而言,他們還有他們的生活要面對。 但對於我來說,那不僅是一場夢魘,更像是殘酷的現實。 我還是逃離不開那個家,我只能寄居在那個或許是只有我憎恨的家。 我無處可去。 吃飯怎麼辦?我不想面對著他們像是嘲笑的臉孔,像是在說著:「還敢出來吃飯?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嗎?還知道餓?」 那段日子,我三、五天才吃一頓,不是吃泡麵,就是在半夜溜出房門,吃著他們的剩菜剩飯。或許很愚蠢,或許也像是我一個人無謂的抗爭。 但我仍是這麼地持續下去過日子,和他們劃清界限,守在只有我一個人的房間裡。連上廁所,都是忍到半夜時才去。 我為什麼這麼堅持?又那麼地固執?那麼地任性? 也許,我堅持著已經不屬於那個家。 但我卻逃離不開那個家,卻依然得看見他們也同樣僧恨我的眼神。 反而,更加被緊緊地束縛住,而且還是被自己給關了起來。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另一件事的發生,才開始有了變化。 那一天,他,我的父親,從國中開始我就從未叫過他一聲,他竟然主動地開口跟我說了那麼一句話: 「你能不能去醫院照顧你媽?我還得工作,晚上才有空,妹妹還小,還要讀書,你白天能不能去陪陪她?」 他第一次主動開口跟我說話,還塞了兩仟元在我手上。 而所有的不愉快,也像是彼此都默默地達成共識,不必再計較了。 他沒有再多說些什麼話,他和我,都有著同樣的固執。 我去了醫院,母親躺在病床上,剛動完手術,進入做化學治療的階段。 她瘦了許多,頭髮也變得窸窣零落,手臂上插著點滴的針管,慢慢流進她體內的,是不僅會殺死殘留的癌細胞,也同時會破壞自身免疫系統及其它細胞的化學藥劑。 化學治療就像一把雙面刃,或許可以讓人有延命存活的機會,但卻也要面臨它副作用的考驗。 生命,在病魔眼前,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她的臉色十分蒼白,旁邊地上還擺著一個臉盆,裡面都是她的嘔吐物,身旁還有一個透明小袋子,上面接著一根透明管,連到她手術完的位置。血水膿液,就從那管子滑進用來收集的小袋子裡。 病房裡充斥著一股濃濃的藥水味,和嘔吐物混合的味道。 我也望著窗外,在這病房裡,不僅面對父親是那麼的無話可說。 沉默裡,我一直再猜想著,她那毫無表情的憔悴臉頰中,透露著什麼樣的思緒? 我可能想太多了。 在所有人眼中,我只不過是個叛逆又任性的小孩。 一個不願承認現實並接受面對的小孩。 就像他們說的,總是不會想,長大了也不會想,頭腦始終無法開竅。 到了黃昏,護士進來要幫她清潔換藥,看見了我,便笑著說:「來照顧你媽媽嗎?化療會很辛苦,家人的鼓勵和支持,是很重要的喔。」 簾幕拉了起來,我還在想著護士剛說的話。 我不是也渴望著家人的鼓勵和支持嗎? 這樣的生活是誰造成的?他們嗎?我嗎? 這樣的惡性循環不斷重覆。 一切不過就只是個選擇,他們選擇要不要退讓一步。 但往往越簡單的選擇題反而越難決定。 躺在病床上的她,在護士走了之後,我聽見了她說的那麼一句話: 「我還要不要選擇繼續活著?活著…好苦。」 我看見了她眼角滑落的淚水。 都是贖罪的眼淚。 ◎ 她出院之後,頭髮已經掉光,每天夜裡總會難過的嘔吐。化學治療也並非是一次做完,而是分成好幾次。一次次都得忍受那種折磨與痛苦。 曾經做過一個夢,在夢裡,母親牽著我的手,在一棟高樓上。 她望著我,手掌撫摸著我的臉,彷彿還感受得到她掌心傳達過來的溫度。 整個畫面沒有聲音,她向我揮了揮手,然後就這麼從高樓墜下。 後來,化療結束了。她也開始繼續重新面對生活。 我並不知道,她一路走過來,尤其經歷了病魔的考驗。 有時,在我們的生命中,任何一個人,偶然間在我們的人生中逗留了一下,留下了足跡,又離開,成了過客。而這些過客帶來的影響,我們自己都無法預料,連過客也不知道。 或許,在我的生命中,母親是一個過客,家人也是,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影響力。相對於母親,我也只是在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我還記得,在入伍那一天,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坐長途的火車。 從台北到高雄。 當她說要買月台票陪著我時,我一口拒絕。因為我害怕那畫面,我禁不起那麼沉重的感觸。那種送行般的情景,我無法負荷。 當我看見別人的母親送他的孩子上火車時,我一點都不孤單。 這樣就夠了。 從不肯接受任何人關心的我,這樣就夠了。 新訓中心第三週放假,她從台北下來看我。我在隊伍中唱著軍歌,一路迎向旁觀的許多家長。我的目光不敢在人群中搜尋,我害怕見到那一個充滿關切的神情。 在她的身邊,吃著她為我準備燉好的豬心和雞湯。深藏已久脆弱的堅強表面,頓時全部瓦解,崩潰的眼淚盡數落在雞湯裡面。 「在媽媽旁邊,哭沒關係,媽媽離開了,就不能哭給別人看到,知道嗎?」 我一直記得,也永遠都記得。 ◎ 2002年2月27日。 我入伍當兵後,從新訓中心結訓,放假回家的那一刻。 我頂著小平頭,望向那道熟悉的鐵門,緩緩打開,踏了進去。 「回家了,就忘了怎麼叫了嗎?」 我笑了,用力地喊著:「我回來了,媽!」 我又看見了,小學時,同樣的笑容,母親的笑容。
七、 在這世界裡,每個人,都像是一個點,而每個點所走過的軌跡,變成一條條看似錯綜複雜,卻又那麼單純唯一的線。 這些人,這些點,所劃下的線,從開始起步,不管是彎彎曲曲,還是平順直行,都不是永無止盡的。 總會在自己不確定的某個地方停下,然後,線就這麼斷了。 但是如果回頭看看自己所劃下的線,會發現,原來這條線,曾經和許許多多無數的線這麼地交集密佈著。 那條線,我們稱之為「人生」。 九月二十日,星期四。 「一點東方甲乙木,子孫代代有福緣。」 那天,我永遠忘不了。 我跪在老媽的棺材前,我像是個失去自主的軀殼,旁邊的人叫我做什麼,叫我喊什麼,我就依照他們的指示去做。 我完全也忘了我的腦袋裡在想著什麼。也許我根本什麼也來不及去想,一切就在這麼緊湊又充滿著悲傷的告別式上進行著。 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可以用一種看透所謂生老病死的心態,就像那些從事殯葬的業者般,不再帶著任何的感情去面對與承受。 我在開始前一直回想,如果老媽還在我的身邊,她一定會拍著我的肩膀,然後跟我說: 「在媽媽身邊,哭沒關係,等到媽媽如果走了,就不能哭給別人看哦。」 所以我自以為很堅強的,可以在這最後做給老媽看到,讓她不會再擔心。我是這麼一直告訴自己的。 老媽,對不起。 我還是控制不了我的眼淚。 我的腦袋裡什麼都想不到,也什麼都想不了。就連我看見的一切都變得灰濛濛的,我甚至連去擦拭鼻水淚水的動作都做不到了。 就像是一個沒有自主的軀殼,只聽得見旁邊的人要我做什麼,要我喊什麼,接著我就跟著做,跟著喊。 只知道我的眼淚不停地落下,不停地落下,最後連去擦拭的力氣都沒有。 老媽,那時候的妳一定在旁邊對著我生氣吧。 「不是說了嘛,媽媽不在的時候,就要更堅強點。」 老媽一定會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著。 我知道,可是老媽,妳一定也明白我根本就沒那麼堅強,為什麼一定要自欺欺人?為什麼明明最瞭解自己兒子個性的老媽,卻說著這種自欺欺人的話。 所以我還是大哭了一場,尤其是當跪在老媽棺材前的時候。 我哭到全身顫抖著,抽搐著,像是快把胃啊腸啊之類什麼的,全都一口氣哭出來似的。 老媽,對不起。 當聽著司儀用一種怪腔怪調在唸著祭文的時候,如果是平常的我,應該是要忍住不讓自己笑出來。 就像那些從事葬儀業很久的人員,所面對的是和自己人生的線毫無牽扯糾纏,那種不需要,也不會有什麼感情在裡面的旁觀心態一樣。 但是,我笑不出來。在這個老媽的告別式上。 而在老媽走了之後那段日子,到現在。 朋友問我:「為什麼突然笑了起來?」 這是我在朋友面前所能做到,偽裝自己是堅強的最後防線。 但是在老媽面前,我根本什麼都做不到。 當老媽知道自己第二次又得到癌症,不但復發還轉移到其它地方去的時候,那時我常常熬夜在房間用電腦上網。 老媽總是在半夜上廁所回房間前,敲著我的房門,叫我不要熬夜,身體健康最重要。但我也總是把這些話只當成老媽的碎碎念。 「媽媽現在還能照顧你,到時媽媽如果走了,看你要怎麼辦。」 是啊,老媽,我現在真的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哦,媽媽罵你,唸你是為了你好,有一天媽媽不在了,沒人唸你罵你,你才會知道媽媽的重要。」 是啊,老媽,就算我都知道了,卻再也聽不到妳罵我一聲,唸我一句。 每個人都絕對聽過「不要等到失去才後悔」這種話。 不管聽過多少這種道理,見過多少例子,甚至周遭親朋好友遇過類似情況。 很多事情,沒有親身去體驗過,都不會有那種特別的感受。 老媽,對不起。 即使我現在後悔著:「早知道為妳多做些什麼。」「來不及為妳做些什麼」這些種種的來不及與早知道。 都只是像在諷刺自己,在譏笑自己般的愚蠢懦弱。 每個人,所劃下那每條屬於自己的線,不管是彎彎曲曲,或是平順直行。 不會有任何倒退回哪一段再重來的機會,只有不停地往前,往前。 所以也根本不應該會有什麼「早知道」或「來不及」。 頂多只能算是用來安慰自己的一種方式。 因為人都是利己的動物。 隨著時間的流逝,往往都會只留住快樂的回憶,而漸漸將悲傷的事情遺忘。因為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也因為人都是利己的動物。所以才會用「來不及」與「早知道」安慰自己。 只有這樣說服自己,才能讓自己有一個藉口,產生自責,產生情緒的出口。發洩完之後,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是啊,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即使我和老媽一起生活二十幾年,然後老媽什麼也來不及說,就這樣走了。 老媽什麼也沒留下。 那時候我像瘋了一樣想找回好多回憶,想找回和老媽在一起的種種回憶。 於是我走了趟自己稱之為:「與老媽同行,踏上回憶之路。」 那天晚上,我學著《東京鐵塔》這本書作者的經歷,作者帶著老媽的牌位到東京鐵塔的頂樓去一樣。 有所差別的是,我沒有帶著老媽的牌位,我也不知道老媽是不是嚮往著曾居住在永和雜貨店時的回憶。 我並不知道我的老媽最想去哪裡。 我只知道,不管我去哪裡,老媽始終都會陪著我。 走去了童年記憶裡雜貨店的地方,現在已變成了電器行。 那天晚上,我像是近鄉情怯般的遊子走近童年裡的記憶。 我佇立在旁邊的巷子裡,望著當初的雜貨店,那個我曾經被趕出家,跪在那哭泣的店門口,隔壁那棟我曾躲在角落入睡的公寓,還有在上面生活了數年的二樓住所。看著那個二樓陽台,似乎老媽在那用快速爐炒菜作飯的身影仍在那邊。 或者說,那個身影始終存在於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是我成長的地方… 也是有我和老媽許多回憶的地方… 而我的人生,都是由這些片段停格的畫面所組成,永遠,難以忘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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