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身而過 

●在熙攘人潮裡，我們的一生與誰錯身而過?

是你?是他?還是自己? 

這些與我們碰撞肩膀而過的人，可能在上上下下百貨公司的電扶梯;可能在紅燈綠燈相會處，所有人都要停止的那個路口;可能在幾百人相互擠撞摩蹭的地下捷運車廂;可能在人潮如浪潮湧盪的街頭，車聲人聲喧嘩繁鬧，世界紛亂如麻，我們如此錯肩而過。 

我們如此錯肩而過，現場沒有浪漫的背景音樂，沒有繁花、楓紅落下的繽紛，只有現實鬧熱的環境，在我們周邊三百六十度不停旋繞，噪音、高熱塞滿你的耳裡、眼裡，沒有想像中的邂逅情緣，只有肩膀輕輕碰撞的痛楚，悄悄爬入我的、你的記憶的庫房，慌忙尋找彼此互相認識的基本情資，但人世的情報，卻都被一名叫做時間大盜的罪犯竊取而光，只剩下白茫的模糊。 

我們雙眼看著對方似層相似的雙眼，好像認識又似乎不相識地走向對方，剎那之間彼此的距離，非常貼近，超過你我所能想像，甚至彼此的毛髮互相吹拂而過，肌膚與肌膚緊緊黏貼旋轉，毛細孔與毛細孔在三公分以內邂逅，仍匆匆分開而遠離，但就算身體如此貼近，雙方仍然無法喚起記憶的回溯，肩膀輕輕撞擊過後的一分鐘，我們距離一公尺，二分鐘後，相距十公尺，時間把雙方拉遠，五分鐘後，你走進下個路口，我拖著滿身疲累，返回自己的家，讓家把我緊緊簇擁在懷裡。 

有些人是在記憶的十字路口相遇，但歲月挪動後，兩人從此南北相隔，永不相逢，那人好像是在十年前、二十年前，在學校裡與你是朝夕相處的好友，天天一同上學，在同一間破舊的教室讓老師授業解惑，你我同一張嘴巴叨唸這世界對我們的背叛，但十年、二十年之後，歲月之河，匆匆把我們從以前帶到現在，所有周邊的事物全被歲月洪水沖走，你我容顏改變，你我髮叢變老，天地山川變老，只有城市繁華的光影躍跳成長，長成一個無法碰觸的霓紅巨人。 

接著我們開始在有一天，在一個無法記憶的時間，在一個莫名的地點，我們終於錯肩而過，但你心裡狐疑到底要不要認他，他也在猜想到底要不要認你，沒有人敢先開口，沒有人敢先否認，最好是走過路口就互相遺忘，沒有人肯先點下那個頭，沒有人先停下寒喧，彼此仍然老臉對著老臉，竟如此熟悉，卻又如此不想相認地互相走過，路走遠，心情走遠，我們假裝互不相識愈走愈遠。 

你與誰的一生，在人生哪個路口，錯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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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身而過的故事，隨風揚入我耳裡。 

我讀大學時有個好友小揚，有次在校園與一名叫阿雪的女同學錯肩而過，小揚回頭再看一眼，喜歡上了這名肌膚如同白雪紛飛的女子，開始苦苦追求她，像所有千遍一律的愛情小說，樣貌不酷不帥的小揚終於以真心誠意感動了阿雪冰冷的心，兩人在學校時也有愉悅的愛情生活，但是兩人感情正濃時，這位女子畢業後，卻選擇了另一位國立大學的高材生，阿雪最後與高材生步上紅壇的那一端。 

小揚痛苦不堪，原來預計要共同走同一條人生路的小雪，再度和小揚在路上錯身而過，兩人行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小雪和那名高材生結婚後，十多年期間生下三個小女孩，婚姻原本幸福快樂;小揚則痛苦缷下這場難忘的校園愛戀，以他專情的個性，很快又執著地愛上另一名女孩，兩人也在華麗結婚進行曲的伴奏下，走入禮堂。 

十多年歲月之河急速穿流，滴水穿石，改變了許多人的承諾，讓原本不再重逢的人，再度有機會再次在人生的路口處錯身而過，很難相信，阿雪與另一半那名高材生，在十多年婚姻生活熬煎之後卻有了外遇，高材生決定在人生路上與阿雪錯身而過，阿雪在情感波濤中奮力掙扎。 

      情感的痛楚，讓阿雪早忘記十多年前捨棄小揚的狠心，提起勇氣希望挽回多年前與小揚的錯身而過，她鼓起勇氣打了電話給小揚，我也多次在深夜裡，傾聽阿雪在話筒中叨叨桇桇的心聲，訴說她當年的錯誤選擇，讓她人生轉向不同的結局，我們苦苦相勸，阿雪甚至北上找阿揚，但阿揚以他已有幸福的家庭，婉拒與她重逢。 

這一切都讓阿雪早已凍冷的心，走入極地的冰冷絕境，在那年的五四文藝節，一個在島國小小角落無人認識的女子阿雪，她把她的一生，交給了天花板上緊緊密密的尼龍繩，留下三名從此與她們媽媽錯身而過的小女孩，無法再喊出媽媽二字。 

我上次和阿雪最後一次的人生錯身而過，遙想那是十多年前參加她的婚禮吧，她與另一半在眾人喧嘩的場合，來到我坐的這桌喜氣洋洋敬酒，然後阿雪就被人群拱著走，走往另一個人生方向，那次雖是面對面的錯身而過，但兩人可能連肩膀都沒有輕輕相撞，就互相走離得遠遠的，再也不曾相見。 

十多年之後如今再度相見，我與阿雪不再錯身而過了，她無法再背離我們朝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她已動也不能再動了，她變成了橫放在告別式上一張放大的照片，我在她的眼前祭拜她、懷想她，然後，我在她的眼前轉身、離去、永不回頭。 

我們不再錯身而過了，只在人生的角落短暫停留交會，有人繼續前進，有人停下來唏噓自己的人生，而不再往前行走，阿雪是不是與她的人生、與年輕時的小揚錯身而過?  

答案翻飛在不停盤旋的風裡。 

你與誰的一生，在每個可停留或不曾停留的人生路口錯身而過?沒有人會告訴你標準答案，只有繁喧的車聲、人聲清晰入耳，一切都在前進，一切都在剎那間，抉擇、捨棄或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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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能也和自己家人的一生，錯身而過。 

父母十年前相繼往生，他們的後半輩子，都在那張或許你躺過或許他躺過的病床上，以一具肉身奮力書寫著與疾病纏鬥的血淚史，他們一生的重量從90公斤、80公斤，逐次遞減到50公斤、40公斤，到最後他們的一生變成毫無重量、輕輕盈盈，像一顆氣球般，可任意飛向無垠的天空，除非你的手緊緊握住他們。 

父親在他生命的最末期，從一個快90公斤的碩胖中年人，被癌細胞折磨到只有50公斤不到的瘦子，我還曾經揹著他，從一樓走到二樓他的辦公室，父親真的變成沒有重量，我想與他錯身而過的機會都沒有，他連肩膀都瘦峭得找不到可以碰撞的肌肉，那時多想認真擁抱這一輩子獨一無二的父親，但眼見他最後從50公斤，迅速從我伸出的雙手中一點一滴逸失，消失到只剩被大火焚化的一撮骨灰，我連擁抱都無法擁抱。 

母親與父親差點錯身而過，他們兩人在三十多年的婚姻裡，不斷為著父親的外遇與個性激烈爭吵，有陣子他們已放棄要走人生同一條路，他們原本想就此在人生道路上錯身而過，從此不再相遇，但終究是三十年結縭的夫妻，母親想既已結合為何還要分離，母親默默忍受，忍出了一身疾病來，母親長達十年的肝硬化病情，苦苦折磨她的一生，直到父親比她提早生病入院，有時兩人還住進同一家醫院，兩人確定躺在病床上彼此遙遙相望，確定不再錯身而過。 

母親深愛父親，為了和他能夠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為了就算往生也不願和父親在黃泉路上錯身而過，在父親過逝後，我們替父親打造一座墓地，母親堅持一定要和父親葬在一起，於是，在那座墓地裡，有兩個墓穴，墓碑上也刻著父親母親的名字。 

在父親住進墓地後的一年，母親因沒有及時洗腎，送進了加護病房，在我們兄弟淚水飛颺之際，母親終於和父親生死相隨，他們葬在同一墳墓，同享一塊墓碑，他們的一生不再只是錯身而過，而有了有點美麗有點淒涼不再更改的結局。 

倒是我對於一連失去了父親、母親，總有些錯肩而過的滄茫，雖然我和父母住在一起，理應天天相處，但是說實在的，就算住在一起的家人，都要等到人都不在了，才覺得有許多事應該共享，究竟天地太廣闊、人生太渺小，相聚多久都無法確知，但親如家人，卻有不少事都還是埋頭各做各的，在人生的每一個重要時刻，多少都留有錯身而過的遺憾。 

在失去父母之後的十年，有一天，我在人潮熙攘的路上，與許多人錯身而過，在剎那之間，我覺得有一張臉很面熟，在與他相互背離走遠之際，我趕緊轉過頭，尋尋覓覓那個圓圓胖胖的身影，那個人長得多像我的父親啊，他真的是我父親嗎?他是否還活在人世?還這只是他輪迴後，另一個相似的背影。 

我多希望這只是與我父親在街頭的錯身而過，有一天他還是回到自己家裡，說不一定，那人就是我父親，他正趕著回家找我們呢。 

除了在路上與相似的父親差肩而過之外，在我的夢中，我的母親也持續還活著，有次夢裡，我陪她出國玩，許久沒有出國的母親，高興得滿臉通紅、氣喘噓噓，我這時才想起母親不是已往生了嗎? 卻為何還如此栩栩如生的活著，我禁不住好奇，問夢中的媽媽說「母親，你不是過逝了嗎?」 

媽媽笑笑說，「是啊，我是往生了，但往生的人，不能回來陪自己的兒子嗎?」 

我們與自己的家人在生命的路口，往往錯身而過，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歡喜相聚。 

不管是在夢裡，還是在天堂，或地獄….。

錯肩而過的不止是人，還有命運的方向，原本已經不再重逢的人，卻因命運的機緣，讓兩條錯身而過的道路，又合併成同一條道路，讓命運轉彎，讓錯肩而過的人重新相逢。 

我與妻就在十年前錯身而過，那時我在追求她，還送了一首自己寫的詩，那詩用小小的相框裱褙起來，上面寫著「深夜向摰愛的女子，振筆疾書生命中，最深沈的情愛….」，但她認為詩裡面寫不的是她，因而婉拒了我的愛意，轉頭與我錯身而過，追尋當時她認為所謂的愛情，我也再沈浸自己宣稱的年輕浪漫中，兩人不再相逢長達十年…。 

直到十年後，我們都經歷過許多坎坷的情愛，才決定不再錯身而過，雙手要緊緊相守，妻還找出十年前我寫給他的那首詩，經過十年了，那首詩仍然還未泛黃，也未曾褪色過，妻笑著說，那時我拿這詩給她，她曾問我詩裡面寫的女子是誰?那時年少懵懂的我不會回答實話，只說那是以前寫的詩，並不是要寫給她，她當然沒有接受我似有未有的情愛啊。 

那為何十年後，終於不再錯身而過?我問著妻，妻回說，她終於知道那首詩是寫給她，因為詩人的是含蓄的，不然為何要在二十四歲的生日時寫這首詩送給她呢? 

今年四十歲的我笑著說，你終於懂了詩跨越時間的含意，最後詩的一段寫的是「此時吾愛，惟我對你永生的無悔，才能遺忘胸中，無法停止的磊磊疼痛….」  

於是，我和妻的人生不再錯身而過了，我們六歲的小女兒決定替我們做見證，她也高興地急得要加入我們的人生行列，三人擠走一條路，雖然路有些狹窄，但彼此不再分離，不再錯肩而過互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