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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05 17:11:25瀏覽1149|回應1|推薦5 | |
刊登於聯合文學雜誌2009.1月份第291期 葉老,如今你要往另一個方向啟程了…. 我開著葉老曾搭乘過的大師專車,來到靈堂前,看著葉老曾坐過但如今空盪的位子,我的淚水不禁垂流,想起葉老爽直的個性,如果看到我臉龐的淚痕,他一定會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大聲說話︰「少年仔,你哭什麼,我只是去四處飄浪,我很久沒這麼自由自在….」 事實上,近一年來,我不斷模擬和葉老說再見,但總是無法想像要如何和最敬重的葉老說再見,再見要如何說得出口…葉老生病這10個月來,我好幾次去高雄榮總探望,葉老在病床上昏睡,有時張開眼睛,直盯天花板,我和師母聲聲呼喚,但他就是無法飄回病榻上的現實。我猜想,葉老可能剛穿越四邊牆壁,在漫長的時空走廊裡來來去去,忙著和以往的文友們相聚。 那次我和友人推著葉老的病床,到地下室進行X光的檢查,那道厚重的鐵門緩緩關起時,我們與葉老被相隔在門裡、門外,我似乎瞥見葉老那眼中的微光….. 我曾是文學大師葉石濤專屬的計程車司機,我永遠珍惜這個與大師相處的獨特身份。 一切的緣起,肇端於21世紀初南台灣一個文學獎頒獎典禮,葉老認識我後,一直鼓勵中年剛失業的我,要考進成大台灣文學研究所就讀,葉老義氣地拍拍胸脯說︰「少年仔,你那麼愛寫作,可以先去讀冊,在台灣做作家是很可憐、很可憐的事,靠寫作賺錢養家包淮餓死,像我寫了還有翻譯了上百本書,也都沒有好出路,少年仔,你先讀些冊,以後有機會我推薦你去學校教書…」 葉老鼓勵我,這是多麼榮光的事,我盡了一個40歲的人可以努力的一切,奮進最後一絲力氣,氣喘吁吁地考上台文所,我上學後,另一個落在我肩上的重責大任,便是接送葉老到台南上下課。 葉老在成大開設台灣文學課程,他已八十高齡,如果他一人獨自坐火車到台南,上上下下難免不便,必須有人載送老人家從左營家到成大上課,以免葉老受到奔波之苦。我是葉老的學生又有順路之便,成了的葉老「大師計程車司機」,我還生怕別人搶了這個獨家使命。 為了做好接送大師的任務,在正式接送前,我還做了一次「實習」,親自接見葉老一次,只是這次接送的過程,卻因我晚起十多分鐘,一早趕到左營葉老家時,葉老已坐上計程車剛走,我彷若看見葉老等得心急上了計程車的畫面,但時光已逝無法追回,心裡難免有些愴然,我不但沒有達成任務,還讓葉老一人獨自坐車到台南。 心裡的歉意不斷催促我,我一個人把車子開到成大,在那棵猶如天地遮陽傘般的大榕樹,耳畔回盪上下課的鈴聲,我與車子等待葉老下課,最後還是把葉老接回左營的老家。 我一路開回左營,葉老對我早上遲到的事隻字不提。不過,也許我對這段路還不是很熟,葉老提醒我︰「漢辰,你走錯路了…」,我一直誤以為葉老叫我不要在城市繁複的公路系統迷失自己,後來才知道葉老說的是台灣純文學這條路不好走,他自己走了六十多年,一路坎坎坷坷,勉強求溫飽,卻是苦日子不斷。 葉老感嘆地說︰「漢辰,在台灣做為文學創作者很可憐、很可憐…,漢辰,你走錯路了…」 我知道,我們並沒有走錯路,葉老心裡擺放一座永不偏移的文學羅盤,準確如北極星指出我們未來前行的方向… 我的任務正式上路後,我每天在晨曦還沒起床時刻,車子開上南二高,看著陽光與我在公路上奔馳競速,要在清晨七點鐘到達左營老家,葉老從那暗黑的小房子走出,戴上葉老個人標誌的帽子,精神抖擻地坐上車。 我開著這輛大師計程車,所計算的里程,不是一般的公里數,而是葉老教導我台灣文學的里程,車子可以駛進島國綿延萬里的大街小巷,更可以是台灣文學領域裡任何一個時空。多半我們沿著現實裡的高速公路,在島國的動脈裡前行穿梭。而我這名司機只為最敬重的葉老服務,雖然只有短短一個月,我原先以為會有半年、一年,甚至更久… 在車上,葉老為我單獨開設的台灣文學課程,部份屬於流動性的地景文學,葉老最愛散步的左營蓮池潭,還有車子進入台南市時,府城從日治時代到新世紀的街景古今交錯,那一排排賣碗粿、排骨飯的招牌,招搖似地隨風搖擺,彷彿隨時都可以誘引我們穿梭古今,這些景緻時時出現在我們的左手方。葉老有時說些往日純樸福爾摩莎的風華,亂世裡的奇遇。 葉老在車上,還向我介紹那群老文友,他們早已不在人間,但偶爾會回來看看葉老,包括葉老經常提及風流倜黨的呂赫若、高大英挺又會歌唱﹔還有那一耕一鋤皆文章的楊魁﹔尋找文學原鄉的鍾理和﹔捍衛台灣人文學自由的賴和,這些人彷若在不同時空,搭上大師計程車,和葉老敘敘舊,並且彼此訴說為文學永不後悔的書寫及身世… 葉老,偶爾會插播一些聳又有力的有閩南俗諺,大力批評時事,爽朗地罵罵那些看不慣的文化現象。泰半時候,他更感嘆台灣文學急遽摔跌的弱勢,一直說台灣作家多可憐、多可憐,但他最一定會看著窗外流動的景緻說︰「我凌晨三、四點就起來寫稿啦,我剛寫完一篇短篇小說…」 我擔任葉老的大師計程車司機,才一個多月時間,就因葉老身體不適辭掉台文所教職,這個光榮任務暫時止住,這段時間與葉老近距離的的相處,讓我見識到,葉老把對文學的堅持,當成人生最崇高的信仰,如同他強靭的生命力一般,遇到任何天大地大的困難,他永不退縮,永不放棄。 只是葉老這次面對體內癌細胞的攻城掠地,葉老離開成大後,長時間腹痛如絞,看了 那段時間我去看葉老,他不像往日那般樂觀開朗,再也不會說他每天從房內黑暗的角落,看著對面賣涼茶的小妹,猜測她一天可以賣多少杯涼茶的笑話給我們聽。葉老柔弱無力的語氣,聽出些許對生命滄桑的無奈。 今年二月,葉老住院的前夕,那是我最後一次在葉老清醒時看到他,他那時住單人病房,飽受腹瀉之苦,以前那個胖碩的葉老早已不在,他整整減少了半個自己,看到葉老如此瘦削,心情再度沈重了起來,讓人非常擔憂葉老的病情,葉老也知這次手術開刀,非等閒之事。但葉老很關心我的近況,以單薄如紙的手掌拍撫著我的手掌,叫我有空多寫作,趕緊寫完論文。 我走出病房,心裡為葉老擰乾了一灘的淚水。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和友人為了探望葉老,常在醫院和葉老的病床捉迷藏,有時葉老病況嚴重,被送往加護病房,我們撲了個空。有次我們跟著護士的指點,來到了洗腎病房,病房裡有上百張病床,如果不仔細尋找,還真無法找到葉老。 葉老看似昏迷躺在既喧鬧又無聲的病房,我們在一旁怎麼叫喚他,都無法喚醒沈睡的他。 我往四周望去,一台台洗腎機,企圖換掉病房內所有人污濁不健康的血液,我突然醒覺葉老以往所做的不就是這些,為台灣文學淘洗殖民的污血,新陳代謝文化的新液,葉老數十年來的獨行,只為喚醒那群似睡非睡、似醒未覺的人們… 葉老過世後這幾天,我這半年來常做的一個夢,又回到了夢境裡再次播放。 夢中,我走進一座巨大的生命記憶迷宮,建築物全棟都是純白顏色,我記得葉老住在8樓病房,我走進電梯,整座醫院空盪無人,連電梯上下滑動,都傳出些微的聲響。 接近葉老的病房時,我看到好多人與我擦肩而過,葉老曾在課堂上形容過年輕帥氣的呂赫若、留了兩捌小鬍子的賴和、還有提著小皮箱戴著呢帽的鍾理和,他們都在長廊裡和我微笑點頭,他們緩步走向葉老的病床,來看看他們一生一世的老友。大家滿臉重逢的喜悅,沒人掉下淚水。 「阮戴這個人工呼吸器,實在足艱苦啊!」 夢境的最後,葉老率性地用力拔掉了面罩及呼吸器,他從病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和大家握手言歡,他一面抽煙、一面訴說和這群老朋友相處的種種情誼,他厚重溫暖的手,拍過每個人的肩膀。大家也都熱情簇擁他。葉老說著說著,自己成了台灣文學史裡最輝煌的一頁。 我相信,這個夢會一直陪伴我,直到我自己也化成了一個夢為止。 葉老,如今你要往另一個方向啟程了… 我開著葉老曾搭乘過的大師專車,來到靈堂前。 靈堂內,不知是淚水模糊了視野,還是中年的老花,讓我這名大師計程車司機無法看清前方。葉老彷彿從那張仰望遠方藍天的照片走了下來,走近我的身旁,輕輕叮嚀我一句,只有短短一句︰「漢辰,你不要走錯路……..」 葉老的眼神,穿透過那厚重的黑框眼鏡,毫不猶豫地凝視島嶼波瀾壯闊的前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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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