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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31 14:43:55瀏覽1497|回應0|推薦10 | |
前言: 2001年1月14日,東北季風正急急吹拂恆春半島,希臘籍三萬五千噸貨輪阿瑪斯號滿載礦砂,竟在台灣墾丁海域擱淺,船身更出現破裂,開始大量漏油,嚴重汙染墾丁龍坑生態保護區約3.5公里的海岸,海底下的珊瑚礁生態更受到油汙、沈船及鐵砂的汙染,政府總動員進行海上、岸上的清除油汙工作,但最後整艘貨輪沈入海底,迄今未全部清除, 2002年環保署將 當時我是屏東駐地記者,被派去台灣最南端的海邊採訪,彷若前去天涯海角的最盡頭處,那裡的天地只有巨岩與強風才能喘息聳立,我如同迷陷在失落世界的路人甲,遺忘自己的方向,落山風無時無刻吹醒我那顆隨時可能打烊的心… 直到多年後,那一大片永無止盡的暗黑汪洋,迄今仍在我的夢裡湧盪,我彷若在深黑不見底的大海中,不斷不斷地往前洇游,卻像永遠游不出那塊無法揭露的黑布 …
● 我還記得你發生事情的那天,我趕到時,你還有呼吸心跳,但脈博混亂,潮水失去所有節拍,兀自拍打綿長的岸邊,彷彿是你微弱的呼喊……. 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意外?但你原本深藍的身體卻急遽轉黑,眾人想扶起你龐大的身軀,卻又看著你無力站起,全身癱倒在岸邊,激起一陣驚濤與駭浪的共舞… 我看著遠方一艘在海浪裡幾近溺斃的貨輪,在你的邊緣微微傾斜,他們說,就是那艘貨輪傾洩滿一整缸不透光的黑油,汙染你的腸胃、染黑你的肌膚、扭曲你的四肢…
我擔憂你這次受傷不輕,惟恐無法短時間痊癒,我看著你發黑的臉容,連淚水都擰不出一滴,我想為你輕聲啜泣…. 我前幾天才來看你,前幾天我開車從龍盤草原經過,我一向注意你的容顏,靠近岸邊是歡樂的淺藍,再遠一點是無憂的深綠,那個在天際遠方的你,卻有著滿臉深藍的鬱鬱… 多年來,我沿著台一線從屏東來到恆春半島,最想望的就是你,從墾丁南灣開始,你展開滿臉笑靨簇擁沒有一絲牽掛的天空,許多人在你的裙擺下盡情嬉戲,你從不排拒人們對你的滿腔熱情,你同樣用歡樂的海潮與人們共舞,我喜歡看著那樣的你,那樣無法度量的寬容胸懷,想你只要一伸出藍色的掌心,那裡就是漫漫海藍的世界,但你從不貪心,你只擁有你應該擁有的,像半島上一個又一個如下弦月的狹灣兄弟們,你都是自然與他們結合,你從來只用溫柔的潮水,撫觸大地千萬年的海岸,造化了一排排站在最靠近你身邊的嶙峋岩石叢林,他們是你最親近的子弟兵,千年萬年來只聽從你的號令,他們一伸出果決的手臂,時間的長度就是永恆,他們以一生一世的堅定,支持你任何的決定… 我趕來探望你時,要穿越這排你最親近的守衛者,他們為了跟隨你,千萬年來被海邊的強風及歲月摧殘得千瘡百孔,他們依然挺立在岸邊成為堅硬的石塊而屹立不搖,維持一種永恆護衛你的身姿,更因他們對你的摰愛,使得這次的傷害全衝著他們而來,由遠方那艘貨輪傳來的黑色病毒,爬滿他們的身軀,啃入他們的脊柱,千萬噸海水洗條不去他們染上深黑色的煩憂,彷若這就是毀了他們一生一世的癌細胞,他們只剩一口氣在岸邊殘喘之際,我看到他們對你不離不棄的深愛,藏暱在他們睜不開的深黑瞳孔…. 我站立在龍坑岩石叢林的上方,我的眼神隨著海風而拍動雙翔,飛翔到灰竭色的天空與披上黑衣的汪洋之間,天啊,我看到什麼了?我只看到一片全然的黑襲向雙眼,原本你湛藍的身軀,全被那黑狠狠吞噬,那寶藍的美麗全被啃吃得一塊不剩,渾黑的油汙附著在海水上面,盪漾它不透光的色澤,彷若一匹深黑的塑膠布,緊緊包覆你的四肢,強迫你從此停止千萬年漂泊的移動…. 我窺見你不能緩慢呼吸,我模擬仿你被深深窒息的苦痛,我看見你動念晃動龐大身的軀呼,但那黑堵住你支離破碎的氣管,那黑塞住你廣遼無邊的肺部,那黑關鎖你汪洋的開口… 那黑成了大海全新的肌膚和毛髮…. 那是你身為大海以來最為痛徹心扉的一次災劫,我飛翔在空中的雙眼,竟默默被強風吹出一灘眼淚,潑灑到你身上,願我從空中掉下的無助眼水,洗條你身上的汙黑,我僅能以天地為憑證,要他們阻止這場無法收回的劫難,停止你所有苦痛的無邊蔓延 …. 岸上開始有人停止眼眶的出汗,身子的抽搐,還是要有人展開救援你的工作,眾人打算先搶救你岸邊岩石子弟兵的身軀,他們努力幫岩石重新漂白,洗刷漆黑的汙名,數百名如螻蟻般的士兵,鎮日攀爬在岩石的懷抱裡,施以強力水柱,讓疲憊千年萬年的龍坑岩石群脫胎換骨,脫掉那沾染黑油的舊皮囊,換上一套再次見諸天地的新皮裳,至少不再有層層疊疊洗不盡的污黑,彷若潑墨一整個海岸的膺質水墨畫作… .至於你,你如何從深黑中脫困,我看見你的勇氣與毅力,爆發出令人咋舌的龐大力氣,你開始從一生最大的夢魘裡掙脫醒來,你甩開那黑困綁在你全身的鎖鍊,你開始拼命搖晃巨大的身子,讓流滿體內鹹鹹的藍色血水,在一座無法丈量的海床上,左右、上下、左右、上下不斷搖晃,讓海水從最北邊的北極,衝流到最南方的南極,整個地球微微震動起來,我聽到冰棚響起應和的如雷掌聲,還有來自遠方極光的繽紛祝福…. 你企圖用自己的血液,洗滌一身來自人們的原罪…. 你的周邊,想必都聽見你用力搖擺自己的粗大喘息聲,成群的鷗鳥貼近海面幫你加油,卻險些被噴發的浪花捲噬,而藍鯨在海水翻騰跳躍,陪你舞動一整片原本澄流如鏡的汪洋世界,你體內的最深處正為你的重生,開起日夜不眠的歡喜派對,讓黑不再是黑,讓所有的黑溺死在你寶藍色大動脈的流動,讓所有的黑沈落埋葬於窺探不見底部的海溝,讓所有的黑全部死滅在急速奔跑你的身上…. 你是大海,你是汪洋裡唯一的神,你是主宰海水裡所有物種的一切,你是鯨豚魚蝦僅有的父… . 你終於從那深黑裡的噩夢全都醒來,你記起了你是誰,你想起你所有的力量,你喚回你所有的魂魄… 你盡力驅走的那黑,漸漸全面從你身上緩緩退去,從滿滿如黑色大理石般的深黑,成了彷若水墨畫裡宣紙上渲染開來的淡黑,最後成了一朵又一朵淺黑牡丹,閃閃爍爍在你激起的波濤裡浮現,那黑像是一場急急而來,也急急退去的流行感冒,留下一絲絲無法訴說的病毒,在你身上逗留的還有那艘貨輪,還有貨輪裡不斷向你腹部沈落的鐵砂…. 我們後來坐船橫渡你廣大的肚腹,為的是了解貨輪最後的下場,我記得那是最親近你的一次,你伸出千手萬掌形成一波波海浪,不斷前來撥打我們的船身,小船在你刻意搖晃之下,像極了一艘隨時會溺斃的紙折船隻,我們想呼喊救命,卻也如當初正遭逢大難的你一樣,不敢發任何聲音…. 小船愈接近即將沈沒的貨輪時,我讀出你的盛怒,你斥責人們無情造成你的不幸,更沒有為這些事有過任何的道歉,面對你的責難,我啞口無言,我平靜如同天空的澄藍,但你千萬隻手臂更大力推擠我們乘坐的小船,彷若小船就要隨著眼前那艘貨輪沈落海底,這也是我看到貨輪的第一眼及最後一眼,貨輪被巨大海浪報復般地輪番錘打,班駁凹陷的船身彷若寫滿悔恨二字,它一身的油汙早已傾洩而光,而船上無法計數的鐵砂,才剛開始要無心沈入海底,如同時間魔法的沙漏,每滴下一顆鐵砂,你的心室就會擅動一下…. 和所有的故事的結局迴異,你並沒有脫離苦離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雖然那如同黑死病的油汙,已成為塵封往事,被海邊強風吹散得肢離破碎,那艘貨輪的命運,最後喪生在你帶有恨意的懷裡,巨大裂解的船身沈落海中,重壓得海底的珊瑚差點喘不過氣來,只差五秒鐘,珊瑚們被貨輪滿門抄斬…. 貨輪上的萬噸鐵砂,卻從此與你結為好友,「反正是賴不掉的」,你笑笑和我說,「愈反抗愈於事無補,那就和他成為好友吧」,鐵砂如今不再有飛揚拔扈的驕氣,反而整天笑嘻嘻地坐在海底正中央,成了你心腹裡的海底新樂園,熱帶魚穿梭過他的左肩再從跨下游過,鐵砂像一個看慣世事紛擾的人,不再打擾你的清夢,他只是一股傻勁地坐在那裡,你拉著鐵砂與你溶為一體,你水中有我,他砂中有你… 當我終於要離開你的時候,不斷吹襲我的海風,仍流傳你受傷尚未痊癒的謠言,它們說你的傷口在心臟,在大海的最深處,說你心口處豎立一座像小山丘的海砂,無法讓所有的體液海水清暢流過,但你說那只是一個小小的誤會,鐵砂已成為你五腑六臟的一部份,更可能讓你重新擁有一顆新的鐵砂心臟,就好像那些重創你的油汙,如今早已流成了深藍海水的一部份…. 黑色油污在你苦勸下改名換姓,換了一身澄藍的皮膚,永遠泅游在你的體內… 我笑著揮別傷痛漸好的你,執意走向遠方,我說,「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看你…」… 你沈默不語,湧動一生的波浪密語與我告別,並且盡量忍著不哭,雖然全身都盪漾著藍色的淚水….
● 多年後,我穿過那群你堅定如昔的守衛者,我再次回到你的身邊,你的呼吸心跳平穩,脈博和緩跳動,潮水循著天地擬定的節拍,拍動綿長的岸邊,彷彿是你永生不止的生命呼喊…… 你依然擺出一幅闊氣的汪洋,彷若千年萬年都會等到我的歸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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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