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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量
2008/05/26 18:15:35瀏覽1348|回應0|推薦15

       前言:這是十年前父親剛過逝時,所寫的紀念文章,當時我還因為此文,獲得第一屆大武山文學獎的散文首獎,也因為這個獎,讓我與文學結下不解之緣,如今晃眼雲煙,十年時光已過,父親、母親相繼過逝將近十年,但他們在我心中的重量,愈來愈沈重了。

十年來,這篇文章,我一直找不到電子檔,也沒有時間重新騰寫,如今有這個機會再抄寫一次,那些感覺又重新回來折騰我一次,這也是另類的抄寫經驗吧。

重量再次出土,相隔十年,首次在自己的部落格發表,真是感慨良多....2008.5.26

                                重量

父親最重時是90公斤,最輕的時候,他卻失去了一生所有的重量…… 

從小父親給我的印象,就是個胖嘟嘟人,比起身旁來來去去大人都還胖,小時候,我對重量、數字都沒有特別的概念,但每當父親抱我時,感覺出他胖綿綿的肚子,彷彿像海浪一般,將我捲入他的懷中,他肥碩的肚子,比他的手更早碰觸到我,那時父親還不到30 歲,卻已有中年人的啤酒肚,這是我最早對他體重的初次認識,到了小學,我上了數學,開始認知數字後,我有次仰起頭,問父親說他有多重?他說大概有80多公斤吧! 

父親最重時為90公斤,卻是他距離我們全家人最疏遠的時候,他剛踏入社會,在祖母的介紹下進入隔壁的銀行工作,父親的學歷雖然不高,但他一步步以實力尋求晉身的機會,每天忙於工作、交際,我一天到晚,很少看見父親胖胖的身影,父親有時連晚上都極少回家吃晚飯。 

我們家三兄弟小時候被媽媽悉心照顧,在幼小的心靈,確實整天只有母親的身影最貼近我們,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天清晨天還沒亮,媽媽就起床替我們準備早餐、中午的便當,最難忘早晨菜香、飯香撲鼻的情景,不過,父親過世後,母親告訴我們,其實父親在小時很疼愛我們的,只是工作太過於繁忙,他回家時我們都已睡著,父親都把關心擱放在心裡,或許這就是父親大男人主義溫柔的一面。 

在我就讀高中時,體重還是一樣重的父親已升上經理,他對我們小孩子的管教,彷彿他「訓誨」部下一般,年少叛逆的我,不了解這是父親的一種關懷,有時還和他頂嘴,那年考大學的時候,因為原本在高中的成績就不太好,大學聯考的成績更是一蹋糊塗,父親在客廳生氣地問我,是否還想再唸書?不然乾脆放棄學業,去學做「黑手」算了,因聯考挫敗失去信心的我,心中早有股莫名的怒火,再加上父親的這一番責罵,等於是火上加油,我回了一句「大不了不考」,立即走離客廳,並且一拳擊碎樓梯間的玻璃窗,手上都是鮮血,還沾滿滿手的玻璃屑,後來還是父親一言不發地帶我去看醫生,將空出的窗框,再度裝上玻璃。 

我大專畢業後,第一份工作,還是父親幫我找的,那時他的體重,已稍有減輕的跡象,不過,家人都以為這是父親患有糖尿病的關係,那時父親還帶我去台北,粗心的我,也沒有注意他那時體重的微妙變化,只記得父親兩人,坐計程車在陽明山豪華別墅區繞啊繞,終於到了那家公司常務董事的家中,董事的住家果然氣派非凡,父親和他簡單寒喧,雖然董事也是屏東人,不過,從言談之間父親其實和他不熟,但是為了他兒子的歐乍,父親身為一個地方金融機構的主管,也要低頭向一個並不熟稔的同鄉,努力推銷自己的兒子,讓兒子找到一個穩當的工作。 

我進入社會開始工作後,父親的重量,在不知不覺往下掉落,但那時全家人都只注意母親的身體,連父親都將心力放在媽媽的疾病上,母親因膽囊發炎開刀,住了好長一陣子的醫院,我還記得母親開刀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出院後,母親的身體沒有好轉,卻一直肝硬化、腎衰竭等慢性病所苦,她時常胃出血,肝昏迷,動不動就要送高雄醫院。 

媽媽生病時,父親雖然在上班,但他仍時常到醫院看她,那時父親瘦了好大一,媽媽在病床上,還時常感嘆,父親突然瘦得很厲害,足足減了十多公斤,有些褲子都不能穿了,母親的感嘆歸感嘆,但家裡渾然不覺更可怕的病魔,已找上父親。

父親的重量愈減愈輕,已經不是年幼時那個胖嘟嘟的父親,他卻和我們家人的生命愈來愈貼近,只是瘦了半個自己的他,開始覺得很疲憊,也時常拉肚子,由於父親相當有責任感,家人多次勸他去看病,他總是以要上班為由拒絕,最後我利用早上的空檔,帶去兩家醫院檢查,下午他還是去上班,其中一家醫院的醫師,面帶憂愁地告訴我,父親的肝臟上有一個黑點,懷疑是癌細胞,但因地方的設備有限,他勸我們去大醫院複檢。 

父親後來在友人、大哥的陪同下,找到一名高雄醫生,醫師以超音波檢查,直接判定父親就是末期肝癌,只剩36個月的時間可以存活,家人震驚非常,但或許是媽媽長期生病的緣故,家中三兄弟勇敢面對現實,父親更比我們想像得還要堅強,他還到處去探詢治療肝病的密方。 

我們決定讓父親在高雄榮總接受治療,最後經過切片穿刺檢查,父親得到病確定是癌症,而且還是毒性最強的擴散性肝癌,癌細胞已遍布他的肝臟,甚至已占據心臟對外輸送的血管,搶掠走父親身體所有的養份,還記得主治醫師站在門外,他說話很小聲,語氣也很悲觀地告訴我們,目前父親只剩下化學治療這個機會了,那時我們最希望聽到父親的病有機會痊癒,但醫師話中的不樂觀,我們都只當他是職業性的說詞,家人都相信父親會渡過這個難關的。 

有一個畫面,我相信就算生命到最後盡,都無法抺去,那時父親身體已很不舒服,正在等待醫院住院通知,那時他還是每天搭火車上班,有一天,他下班搭車回到屏東,打電話叫我去接他,我騎著摩托車到了車站,只見出口已擠滿了下車的人潮,父親瘦削的身影,在人潮中很快被我尋獲,當時心中一疼,想不到大半輩子胖胖的父親,竟被疾病糾纏得如此蕭瑟。

父親跨上我的機車後座,回家的一路上,他因十分疲累,整個身體緊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我感受到父親的生命一點一滴流失的聲音,那時正開始與癌細胞奮戰的父親,坐在我的後方,幾乎要貼在我的耳朵輕聲細語告訴我,要我以後不要再熬夜,生活要正常規律,不要像他生這種重病就來不及,在微涼的夜風中,我強忍著淚水,讓它不要從眼眶裡奔竄而出。 

父親每一個月進入醫院做一次化學治療,治療期間大約一個星期,每次化療,都要以血管攝影的技術,將一條管子插進他的身體內部,好灑進化學藥物,第一次插管時,父親很不舒服,為了維持血管壓力內外平衡,還必須在傷口處放置沙包,我和大哥兩人輪流按著沙包幾個小時。 

父親的痛苦還沒結束,進入化療後,他開始不斷嘔吐無法進食,只牛奶,看到生平最喜歡品嘗美好食物的父親,無法吃下任何東西,家人和躺在床上的父親一樣難過,這段時間時常生病的母親,只要身體好了一點,就會到醫院探望父親,不過,母親有次還是因病不舒服,再次送進了榮總的急診室,那時父親在二樓的病房,母親在樓下的急診室,兄弟三人輪流照顧,如同旋轉的陀螺,在這邊及那邊的病床看顧受苦的父母。

住院期間,對工作極富責任感的父見,根本沒有想到要辦理退休,他還希望身體趕快好起來,爭取銀行的最佳業績,雖然父親是請假住院,但銀行的員工,還是時常帶著公窗到醫院讓父親批示,友人也時常到醫院找他聊天,在他住院的那段時間,才知父親對朋友同事的好,讓他想相對回報,每兩三天,銀行員工就會煮一食物給父親食用,雖然他根本吃不下,而鮮花、水果禮盒,擺滿了小小的病房。 

父親在第一次化療結束後,由於情況還好,他還跑回銀行上班,甚至幫友人的小孩競選縣議員,後來那人當選了,父親卻已過逝,父子兩人在父親的靈堂前痛哭一場,記得有次他們銀行的總經理到醫院探望父親,由於總經理還得趕到其他分行視察,探望一會兒就走,敬重長官的父親,竟不顧自己的病體,緊緊拉著因太瘦而極為寬鬆的褲子,急急忙忙從病房走出,送總經理的電梯門口,我則是拿著點滴,緊跟父親的後面,生怕點滴針頭被父親的快動作弄斷,雖然一切匆忙,我卻深切感受到父親一生做人做事的特性。 

父親進行兩次化療後,他的胃口愈來愈不好,只喝蘋果牛奶、果汁、稀飯等流質食物,以維持營養,為此我們再度把他送進醫院,醫師並趕在農曆春節前,為他進行第三次的化學治療,我們一直擔心父親無法回家過年,好在父親還是撐著贏弱的身體回家,渡過了他一生最後的一個新年,大年夜那晚,父親抱病和我們圍爐吃年夜飯,吃不到一半,就因嘔吐回到房間休息,到了發壓歲錢的時候,他也按照往年的例子,把我們包的壓歲錢退還給我們。

過年期間,我們邀父親出去吃飯、狂街,但那次卻在百貨公司六樓要坐電梯下樓時,父親被人潮先擠進電梯中,我們都來不及進電梯裡,家人忙著在偌大的百貨公司尋找,四處都找不著他削瘦的身影,最後才發現,父親早已坐在百貨公司的大門口等待我們,他看到我們氣急敗壞地劈頭大罵,責怪我們不應該放任他一個人坐進電梯,害他都找不到大家,經過我們的解釋,他隔天才釋懷,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們真的永遠失去了父親,再也無法如同那天一般,父親不見了還能找得回來,日後這些都成為我夢魘的一部份,我始終夢見,家人焦急地在尋找走失的父親,但每當要找到他時,卻撲了個空,希望他再次讓我們找到,就算再被他破口大罵也心甘情願。 

父親的體重,在他生命走到最盡頭的時候,減到了最輕,剩下不到六十公斤,那次過年後不到幾天,父親就感到不舒服,但他還是要我陪他去上班,父親用特製的拐杖以及我的全力攙扶下,才走上了銀銀行的二樓。 

父親重新上班不到三天,卻出現血尿、左手腫漲等病徵,再度送進了醫院,治療了一星期,他的病情,因菌血症等多種併發症更加惡化,開始無法控制大小便,每當深夜時分,幫父親處理排泄物時,看到父親瘦得不成體形的雙腿,肌肉深陷,讓人清楚看見腿骨的輪廓,想到他最胖時與這時的差,心中的心情,就如同病房外的無盡黑暗一般,彷彿無法見到天日。 

在他過逝的前幾天,父親要銀行的同事,幫他刻一個象牙的印章,準備等身體好了之後,選擇良辰吉時再開印,可是二月十九日的晚間,父親還等不及新印章啟用,他因突發內臟大出血,病情急遽惡化,家人看著醫師、護士衝進病房,幫父親急救了一個小時,他的心跳一度回復正但所有的醫療技術,挽不回他的生命 

     此刻我的家人站在即將埋葬父親的地方,風有點大了起來,擁入我懷中的是一個幾乎沒有重量的父親,一個很輕的骨灰罈,我們將他緩緩放入懷中,父親雖已失去形體的重量,家人卻將他的一生,深深地放入自己的生命中,變得那麼那麼地有份量,沒有辦法用人間任何工具,去衡量父親真正的重量。   

那年三十多歲的我,久久站在父親的墳前,終於含淚知道什麼是生命的輕重之別。 

1999第一屆屏東大武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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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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