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曾經看過一齣老電影，名叫《後窗》，故事中的男主角因為受傷，所以天天窩在窗邊偷窺別人。

其實，窗口邊就可以看到的事物，別人的LIVE秀演得如此大方正當，有穿著內衣褲在家中走來走去的，有姿態難看、模樣低俗如摳腳丫、翹腳翹到桌上者，有做瑜珈、拿著WII擺出各種想像不到的一類動作，凡此種種，窗簾沒拉、真人上場、免費觀賞、視線毫無阻隔之下，不能說是「偷」，而是單純的「窺」罷了。

將望遠鏡對準那個兩條人影糾纏難捨的窗台，清楚的景象讓阿香感到心驚，原來那兩個人正待剝光衣物，如兩條藤蔓一樣絞著彼此的身體。

她所專注看著的畫面裏，女人一副已經站不住的樣子，像是離水的魚一般張著嘴喘息，緊接著，粗壯的男人箍緊了女人的腰，猛地向上一頂，高大的身軀和窗台形成了一個斜角支架，讓女人就那麽騎在空中，受力最大的支撐點，應該就是那女人體内的東西。

這樣激烈的晃盪，女的在男的身上，男的背對著鏡頭，雄健的臂膀與肩背，泛出隱隱油光的汗水，濕漉漉地抱著那名女子抖動著，他們採取的體位是站姿，不過由於褪了上身的衣物半遮半掩，隔了好幾公尺的距離，除了能瞥見兩人搖擺的輕微幅度，還有女子動情地紅唇微啟、輕喘低吟、仿若流著口涎的臉，以及那女子掛在男子臂彎的一截玉白小腿，大致上什麼也瞧不見。

「……改個方向吧？」阿香不耐煩地用各種角度去觀察，「要不，換個姿勢也好，這樣誰看得到啊？」

她咕噥著，頂多只能幻想真實的情況有多淫靡、多火爆、多熱情，本來想再瞟兩眼就轉到別的窗口或鄰近的陽台，可是又覺得現場秀如此難得一見，於是抹了抹額頭汗水，又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兩個花了好幾分鐘還維持原樣的男女。

沒有變化的性生活，有點無聊，阿香雖然還沒戀愛過，但是這幾年看了那麼多電視劇，讀了那麼多言情小說，最起碼也去過幾回電影院，對照起虛擬的幻想，現實的夫妻生活到底有些什麼，她其實也不陌生。

或者路上遇到一個帥哥，結果是千萬富翁的富家小開、遙遠國度來的白馬王子，從此兩人一見鍾情，成了瓊瑤小說的女主角，纏綿悱惻的戀愛戲碼，到了最後情深緣淺、緣起不滅、不食人間煙火的海灘奔跑……終於完結篇，唱幾句誰懂誰的心之後，從此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好吧，真實的夫妻，通常也就過著每天幾乎一樣的生活，玩著每晚相同的一種姿勢，簡直無聊透頂。

那對男女應該熟諳此道，黏在一起大約五分鐘，然後摟抱著倒了下去，由於窗台高度的遮掩及角度的刁鑽，除了偶爾能瞥到一個聳動的身影，或者交替擺動的兩只腳踝，後面就看不見了。

「真可惜……」

阿香嘆息著，噘著嘴放下手中的雙筒小型望遠鏡，暗自思忖：這東西不管用，得弄一台解析度更高的纔是，不然這樣看上一整夜，頂多就是普遍級的程度，實質性的重點全都像是天然馬賽克一般朦朧地閃逝而過。

再看半分鐘，躺下的男女依然沒有重新「起來」的打算，阿香有些沮喪，等了片刻，便轉而觀察別的窗戶去了。

便利商店的東西，的確是較低端的産品，無論她如何調校，畫面也不能顯示得更清楚，頂多拉近一些，不過這種台幣一百多元的便宜貨，也就這樣的程度了，眼前不管哪一間的陽台或窗戶，都朦朧得好像效果糟糕的皮影戲一般。

又看了半個小時，從曬著破爛內衣褲的後陽台，接著是冒著水蒸汽的浴室小氣窗，再來還有堆置雜物的骯髒窗口，在沒有人曉得的世界裡，有著屬於每間屋子最私密的小角落，還有中年男人在那兒拉起了汗衫，露出了難看的啤酒桶肚皮，一邊吞雲吐霧，一面還把手伸進四角褲內，抓搔褲檔中間凸起的部位。

這樣的景象，讓阿香覺得分外噁心，她皺起眉頭，為剛剛看到的情形感到有些厭惡，想起家裡的老爸平日也就這種德行，不過還沒到這樣低俗的地步，一想到那個中年男人抓完下體還可以去撣嘴上的煙蒂，怎麼看都感覺非常不衛生。

就這樣虛耗了星期六的晚上，阿香覺得有些意興闌珊，轉頭瞧了瞧斜對角樓下的那扇窗戶，心想：明天去問問，假如高倍數望遠鏡價格不貴，那就買一台，晚上再來守株待兔！

星期天來到，她去逛了超市，買了許多周末必備的零食，然後又去跑了幾個大商場，卻偏偏買不著想要找的望遠鏡。

這座城市很大，大得連在哪裡能買到望遠鏡，都有些不知所往的感覺，花了一整個上午，阿香有種迷亂又期盼的衝動，可是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想要窺看那扇窗裡面的真實景象，她迫切渴望想知道別人的秘密，在心底強烈企盼，哪怕是一眼就好，即使自己並沒有此方面的經驗。

不遠處，進香團在街角的寺廟外頭聚集，人人都提著水果鮮花，還有不少遊客去參觀放水燈與天燈的活動，轉念一想，現在恰逢盂蘭盆節，鬼月到了，無論相不相信百鬼夜行，大白天的，還是有許多善男信女跑去參與相關的祭祀儀式。

阿香遠遠望著那些人，又看了看手中提著的塑膠袋，沒有跟著別人去拜拜，只是經過那些在小水溝邊放連花燈的老婦人時，不小心絆了一下，回家的時後纔發現，有一片白色的小紙船，上面寫了模糊的字樣，結果黏在了自己的涼鞋底下。

「難怪一腳高一腳低，原來是這個呀？」

扯下那個只有手掌一半大小的紙船，隨便扔在玄關的鞋架上，阿香甩脫了涼鞋，走進室內打開了涼風扇。

剛剛把買來的東西整理好，一看天色稍晚，外頭已經夕陽西斜，她趕緊跑去垃圾桶旁邊，收拾著累積了好幾天的雜物，準備等待垃圾車的來臨。

等待，是一種類似白日夢的感覺。

沒錢的人大多喜歡做白日夢，比如買彩券中了幾億台幣，或者路上撿到一個包包，裏面裝著大把大把的鈔票了，或者隨地發現一只鑽石戒指，反正就是這樣無聊的想像，等待著日復一日的無聊生活。

由於大城市的垃圾不能落地，每天傍晚時分，就是這個社區收垃圾的時間。

每次晚上六點多，當垃圾車的音樂響起，阿香連忙穿上拖鞋，搭電梯到底層的騎樓前面等待，但今時不同往日，因為她看見了一張很熟悉的臉孔。

是那個昨晚表演站立式性愛的女人！

阿香感覺很興奮，沒想到夜裡窺看的女主角，這會兒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走過去時那人表情自然，似乎昨夜什麽都不曾發生。

在公衆的場合看著她，感覺不像個輕浮的女人，舉手投足都帶著某種優雅，白皙的臉蛋看起來大約卅歲，這位少婦身材凹凸有致，嘴角還不自覺會帶著友善的微笑，就算身上穿著普通的家居服，看起來也像是名牌一樣帶有特殊的價值感；如果沒有撞見那樣曖昧的場面，沒有窺看那般情色的動作，沒有瞥見那麼血脈賁張的姿態，這個女人可能會讓她這樣的鄰居，留下一種高尚又親切的印象。

第一眼的感覺，她和那個男人頗為激情，或許所有的良家婦女都有這樣的特質，在外人面前都是淑女，回到心愛的老公身邊，就變成了蕩婦。

想到這裡，阿香覺得自己心中有些異樣，強烈想要窺看今晚是否有類似情節的企圖，使她在抓著兩只垃圾袋的同時，手心不免冒出濕熱的汗意。

她在那女人的旁邊站定，不免聞到對方的體香，所有的女人都在乎體味，就算提著最臭的垃圾袋也一樣，到了外人面前，許多女人永遠能保持一種乾淨清爽的氣息；阿香有些緊張，似乎這樣的觀察也引起對方的注意，那女人的目光瞟過來，仍然客氣地笑笑，就像在騎樓走廊上遇到她的時候，友善卻疏離地笑了笑，而這也是阿香在搬到此地兩個多月之後，第一回注意到這個年輕窈窕的少婦。

人都是如此嗎？

路邊的禮貌，窗台的激情，在大眾與私密的空間裡，都有著不同的面貌？

她不禁從心底佩服著這個女人，她的精神狀態幾乎達到了佛偈中的某種境界，這一刻看上去，完全是一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肅穆神情，就像是寺廟中信徒所膜拜的觀音菩薩。

阿香不免心猿意馬，想到的是佛經裡面不太正經的故事，故事裡說：為了解救邪惡的妖魔，菩薩化身為五百個女身，與那些鬼怪媾和……

垃圾車一段段短暫停留，然後一次次遠離，從人們蜂擁的聚集中，收走了世界上最汙穢的東西，也帶走了那樣令人作嘔的氣味及想像。

阿香待在那兒，望著那名少婦款擺妖嬈的臀部，看見她走到了對街的大樓底下，等待著人生交會跟分岔的終點，邁向無可跨越的另一頭。

那個女人沒有回頭，就像昨夜她消失的同時，毫無所覺地，將旁人與一切都拋在了身後。

這時候，阿香發現那名少婦似乎與自己選擇了對立的方向，她最後還不忘回頭，彷彿想要捕捉那個很快消失在匆匆人群中的優雅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