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美妙僅只一個夜晚，恢復正常之後，我又開始繼續憂鬱。

肥貓發覺，我對於牠的容忍增加了，所以又恢復了流浪時的張狂，傲慢的小傢伙打碎了我新買的杯子，跳到一邊櫃子頂上，一副「我沒錯」的理直氣壯模樣，卻心虛地偷偷觀察我的反應。

「你個臭貓！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要不是顧及過年氣氛，而我又愈來愈迷信的老化心境，若是發生在別的時候，我可能會狠狠揍牠一頓，打碎對杯的其中一只，太不吉利了！

聽說對杯少了一只，這一整年都沒有桃花，簡言之，我雖對結婚死心，對戀愛可還沒絕望，戀愛是我們永遠的宗教啊！

哪個女人不想談一輩子的戀愛？

為了莫名所以的個人信仰問題，或者是被廣告和迷信騙徒灌輸的歪理，我咬咬牙，拿起完好的另一只杯子，用釘鎚在流理台上一把敲碎。

這真是何苦來哉啊？

弄了流浪貓回家養，耗費了多少鈔票和心血，還賠上昂貴的收藏與難忘的許多紀念品！

一隻只會搞破壞的貓，不懂得感激主人，竟然這麼不安生，破壞我在新年期間的好心情！

「碎碎平安」的荒唐禱告之後，我回到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瞪著那隻正趴在上面，貌似一臉無辜的肥貓；牠懷疑地看著我，睜大眼睛使目光清澈，以顯示自己光明正大占據座位、無意中打破杯子的行為很正當，而且另一只還是我自己刻意砸破的。

牠繼續看著我，我也繼續瞪著牠不說話，肥貓對此顯然是有點猶豫，連忙趁熱打鐵，歪到沙發的另一邊，妥協加討好地「喵喵」叫兩聲，因為牠知道這是我發飆的前奏，當我沉默以對的時候，就是火氣陡升的危險時刻。

憤怒的時候數到30再說話，唔，我數。

我忍著脾氣，坐回沙發上，肥貓緊張地瞧著我，或許是恐懼被重新關在鐵籠裡，牠諂媚地撲到我懷裡，一臉小媳婦樣，咪咪喵喵撒嬌了好一會兒，還拿身體在我身上蹭，模樣哀婉委屈。

「你也知道錯了？」我一臉嫌惡地推開牠，「無恥、下流、沒良心、不要臉……」

我的數落和譴責，牠聽得似懂非懂，一人一貓窩在沙發唧歪了一番，為了美好的過年氣氛，我們終於還是溫馨沉默地度過了一個下午。

春節過後，雖然天無三日晴，喜歡放煙火炮竹的孩童，仍趁著陰天在街道上嘻鬧玩耍，礙於對火藥和爆炸天生的敬畏與恐懼，我同肥貓一起，整日都窩在房裡吃吃喝喝。

忽然想起，幾年前買了一包火花，我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到櫥櫃旁邊開始翻找，終於摸出放了許久的火花和沖天炮。

肥貓似乎沒見過這些東西，一臉好奇地瞧著，我拿了某任前男友留下的打火機，彷彿這時纔發覺此物的功能；就算平日我不抽菸、不玩火、不燒紙錢，所有戀愛殘留的紀念品，還是有相當的剩餘價值。

當然，一個老女人不喜歡在人前顯示自己的幼稚，我偷偷溜到屋頂去，想要在無人發現的當兒，回顧一下童年的樂趣，沒想到肥貓也跟了上來。

看到牠偷偷摸摸的身影，我惡念陡生，點了支水鴛鴦，然後對肥貓招招手。

肥貓不疑有他，很快搖著尾巴跑了過來，等我扔了小火炮出去，牠嚇得連忙往後一躍；在水鴛鴦冒煙時，肥貓果然乃識途老貓，馬上飛快跑開，退到幾公尺以後，連我也不禁佩服牠的聰明機敏。

可惜，或許是擺了太久受潮了，還是這Made in Taiwan的玩意兒已經失靈，水鴛鴦並沒有任何反應，冒了點煙就悄無聲息，讓我有些沮喪。

我接著蹲在一邊放了幾個火花，傍晚的夕陽下，大大小小的火花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悽涼，美好的童年啊，快樂的回憶啊，永不復返的往日啊啊啊，全都在熄滅的灰燼中一一凋零。

我站起身，躲在另一個角落的肥貓也輕巧、無聲無息地站起來，牠的警醒和眼神，讓我聯想起在狩獵前估算獵物安全距離和衝刺點的貓科動物，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心裡有點不忍，充滿憐憫。

是不是，肥貓以前也這麼被人惡作劇過，所以害怕爆竹和煙硝的氣味？

當懷疑開始的時候，就停不下來了。

那天晚上，肥貓對我產生了隔閡，不再窩在我的腳邊取暖，也不再蹭著我的身體拱來拱去，我開始明白：流浪過的貓，就和受過創痛的人一樣，害怕會遭到同樣的背叛與傷害。

複習一下心痛，肥貓漠然望著我的眼神，總讓我回想起與初戀情人分手的那一天，我在鏡中看見自己的影像。

再也沒有春天將至的隱隱愉快了，或許，我也需要好好思考一下人跟寵物的關係。

我們這樣的人，聽說會被叫做「愛無能」。

不知道是因為太愛自己，還是太怕受傷害，我們總是不肯全盤付出，愛上之前要左右衡量，因為不知道對方的弱點，就覺得一切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上，因此喜歡尋找對方的錯處及軟肋，以便掌握住當作日後談判的籌碼。

會害怕，所以直接就不會選擇繼續下去，而被現代資訊社會寵壞的人們，又不肯接納不夠優秀的伴侶，可恨自己耐不住寂寞，所以只能跟愛情玩著若即若離的遊戲，把自己的心一天天套上越來越堅固的盔甲，冀望有一天可以刀槍不入，結果歲歲年年，年年懷念故人。

肥貓的出現是多麼完美啊。

如此歷盡滄桑的寵物，但又不是無趣庸俗或年少青澀的男人，養貓真的比養男人好，顯而易見的脆弱，雖然作冷酷狀，但會把熱情、驕傲和受傷都表達出來，更重要的是，牠的眼裡只有我，或許心裡還裝了我這麼個主人。

有的時候，愛與不愛都是瞬間的感覺，捨與不捨都是感情的糾葛，讓你愀心不已。

第二天是冷戰莫名的開端。

對付彆扭的貓咪和對付某些男人一樣，你不能太殷勤，噓寒問暖反倒招人煩，不理不睬的態度，對方便忍不住要看著你、觀察你、注意你，進而企圖引起你注意。

我往肥貓的碗裡添了乾淨的水和貓食，又弄了些罐頭，牠跑過來聞了兩下，一臉毫無食欲的樣子，金色濕潤的眼眸望著我，似乎在祈求撫慰。

可是，本來要撫摸肥貓臉龐的手不再伸出來了，我站起身，走回沙發上坐下，並且刻意不碰觸到牠，這只是個下意識的行為，就像摸過不大乾淨的東西、還沒洗手時，因為心底深刻的潔癖，不經意就會回避拿手再去碰乾淨的東西。

只不過，骯髒的是我，惡劣的也是我，可我就是放不下驕傲、捨不了面子。

跟一隻貓還講什麼自尊？

我心裡黯然了一下，自我厭惡的想法不斷浮現。

肥貓也遲疑了一下，挨到牆邊，儘量遠離我地躺下，安靜睡覺。

哼，一副防備樣，我就算再瘋狂，難道會跟牠計較或使壞？

肥貓到底是貓，很快便睡著了，我可能是太累了，過了那勁兒，反倒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仍然半清醒半模糊，在沙發上昏睡了片刻，電視也還開著，隱約中聽見肥貓在左近哀怨地「喵」了一聲。

我沒有起來察看，肥貓卻自動跳上沙發，無聲又舒坦地鑽到腳邊，我明瞭到：牠終於原諒了我。

而我也終於在此時暗暗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