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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12 10:36:46瀏覽840|回應0|推薦6 | |
艾略特《四個四重奏》:「我們說是起點的,通常都是終點。結束就是開始,盡頭就是我們開始的地方……」 我總是想著:也許開始和結束並沒有什麼不同,就像所有的計謀和卑鄙的意圖,如果沒有詳細去分析,也許沒有人能看出到底是誰在操縱全局。
「我會的,老爺,我一輩子都會。」她輕聲説道:「我答應過你了,我──咳咳──咳咳──」 夜半時分,瑪姬又逛到艾方斯家陰暗的二樓畫廊,她深深地注視著那些肖像畫,猛咳了一陣,然後終於咳到不支地倒在地上;幾滴鮮紅的血,從她緊抿著的嘴角流了出來。 孟春三月天,在金斯米爾春去春又回,應該是個非常美好的季節;然而,一向身體健朗的老管家瑪姬卻病倒了,她長年來就有著肺部的問題,一場去年冬天的小感冒,幾乎就要了她的命,她也在那嚴重的肺炎之後,長期臥病在床。 這一天,她似乎是有了什麼預感,沒有要任何人看顧她,只有按鈴叫了一向照料她的孫女珍妮絲來到臥榻前,說是有話要跟她說。 老婦人見了她,一開口便道:「珍妮絲,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所以我必須要告訴妳……我的遺願。」 小女僕皺起眉頭,勉強綻出一絲微笑:「奶奶,相信我,妳會好起來的。」 「我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最清楚,應該拖不過四月。」 珍妮絲沉默了,老婦人終究是她的親祖母,她一生都活在艾方斯家族的陰影下,現在還要為了這個家操勞到死,實在是太可恨了! 「他們欠妳的,奶奶,艾方斯家始終都欠妳一個公道,妳知道我有多為妳感到不值嗎?」 「這個家從來就沒有什麼『仇恨』或『恩怨』,我一直覺得我的人生能與這個家族結合半個世紀以上,算是一種幸運。」 「幸運?」 「是的,妳要從另一個角度來看。」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妳還太嫩了,再待在艾方斯家幾年,等妳接替我的位置,就能看出所有的端倪。」 珍妮絲忿忿不平地說:「我們祖孫一輩子都耗在這個家裡,我總是在受氣,也總是在忍耐,人情冷漠、階級分明,每天都覺得煩躁到令人窒息!妳還要我繼續待在這兒,一輩子當個下賤的女佣?」 瑪姬微笑道:「不,珍妮絲,我不是早跟妳說過了嗎?現實世界充滿了污穢,所以妳必須要找出一個可以掌握的地方,讓那個地方成為妳夢想中的世界……而我,得到了艾方斯家族,這幾代的主人都得在我的同意下接掌權力,換句話說,我纔是真正的主人。」 「奶奶,那妳──」 「妳知道那些『恩怨』的由來嗎?妳能明白為什麼『仇恨』會無所不在嗎?當年,老太爺授權給我,在這將近五十年的日子裡,艾方斯家所有的事情我都很清楚,沒有什麼是我所不知道的;所有骯髒的、光明的、憂愁的、恐怖的……那些事情沒有一件能逃得過我的法眼。」 珍妮絲楞楞地望著她,一時之間,她還無法明白祖母為何會這麼說。 「我知道妳心中一定有許多疑惑,」瑪姬慈祥地笑了,「不論是什麼妳想要知道的事,我都可以一一為妳解答。」 珍妮絲還是默然地看著祖母,沒有說一句話。 「妳問吧,任何問題都該有些解答,我知道妳對某些事情從很久以前就感到疑惑了,除了我,沒別人曉得。」 見祖母又咳了好一陣,珍妮絲端了杯開水,又踱回她的病榻前。 「那……為什麼夫人會和她的妹妹決裂呢?」 「很簡單,她們姐妹同時愛上了傑森老爺,當初老爺和夫人準備結婚的時候,她心懷惡意地把夫人從樓梯上推了下來,讓她失去了肚子裡的小孩。」 「那後來──」 「我知道老爺很悲傷,莉薇因為小產待在醫院時,我怕她以後可能無法孕育這個家的子嗣,也瞭解老爺早就對她妹妹有意思,所以就要瑪倫去安慰他,然後他們日久生情,她懷了西蒙,考驗也就開始了;這對霍華家的姐妹都很聰明,我能看得出來,她們真心喜歡著老爺,可是在愛情的處理上都極度愚蠢,所以女人只要是肚子大了,事情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囉。」 「夫人知道這回事?」 「她什麼都知道。」瑪姬微笑道:「我看得出來,傑森老爺其實很徬徨,他雖然在商場上是叱吒風雲的企業家,可是他卻是個多情又善良的男人,沒有解決自家事情的魄力,也無能去選擇自己真正的所愛,所以我就要他出國散散心,讓我來處理那對姐妹花的問題。」 「然後老爺在美國就遇到了依芙琳.麥克雷?」 「嗯,依芙和霍華家的兩姐妹,是完全不同的典型,她當時還是個大學生,獨立、堅強、熱情,而且純真,老爺就跟依芙迅速墜入愛河,後來也懷了喬可少爺;傑森老爺其實心裡非常痛苦,我就告訴他誰是艾方斯家最適合的女主人……論能力和行事手腕,他必須選擇夫人,他要真心愛哪一個都沒關係,選錯了幫手,這個家族可是會垮的。」 「所以妳要老爺作出抉擇。」 「沒錯,他從美國一回來就娶了莉薇,也幸虧她終於又懷了胎,生下了艾方斯家的繼承人,因此夫人廿幾年來一直不敢對我怎麼樣,當初可是我臨門一腳,纔讓她入主這個家呢,所以她動都不敢動我。」瑪姬冷哼一聲,又道:「我告訴過她利害關係,因為亞德安少爺實在一點也不像老爺,他太稚嫩、太脆弱、太無知,又有老爺所有的缺點,讓他繼承艾方斯家,這個家族一定會完蛋。」 「所以妳要他們把西蒙少爺也接過來?」 「這個家族裡面,最像傑森老爺的……不,最像老太爺的,就是西蒙少爺了;他和夫人是同一種典型:聰明、狡獪、鑽營,擁有天生商人的遠見、霸氣和決策力,所以我要老爺調教他,讓他在苦難和艱困的逆境中成長,培養他成為最佳的繼承人。」 「夫人沒有反對嗎?」 「她當然不高興啊,可是亞德安少爺在那場車禍意外中失明了,妳說她能怎麼辦呢?」 「因此她選擇要苦撐下去。」 「她是個大傻瓜。要對付兩個私生子,自己的獨子又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還常常會弄錯目標,簡直就是自取滅亡;我知道她是真心愛著傑森老爺的,正如我愛著這個家那麼樣深,所以我從來就沒有阻撓過她的任何企圖。可她心裡在想些什麼,妳說我還不清楚嗎?不管是誰,都想在這個家族的庇蔭下獲得什麼,連她也不例外,只想把這個家囊括為己有……說到底,女人都是最自私的動物啊!」 「我不明白,奶奶,那她又有什麼打算呢?」 「她?莉薇夫人聰明一世,她知道自己的兒子不堪大任,又不想把家產都讓給她所痛恨的兩個女人的私生子,所以她找了一個媳婦,想要用威勢來調教她成為好幫手,不過她還是失敗了;格雷姆家的小姐個性軟弱,雖然算是有點商業頭腦,可是這個女孩是個浪漫的藝術家,妳要知道:『藝術家多半過於軟弱多情』,幾乎沒一個例外,當年我就發現西蒙少爺看她的目光有多特殊,戀愛中的眼神,是怎麼也沒辦法掩飾住的,所以後來就出事了。」 「妳什麼都曉得?」 「我?」瑪姬喃喃道:「這兒也有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這個家族裡發生過三件謀殺案,有一件我知道是誰做的,至於其他兩件……我不確定是不是『那個人』,也許是『她』做的也不一定。」 珍妮絲在聽到『謀殺』這個字眼時,瞪大了雙眼:「『她』是誰?『那個人』又是誰?」 瑪姬搖搖頭,苦笑道:「事情都過去了,我也只能猜疑,不過那些答案我會帶進墳墓裡,永遠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那……瑪倫.霍華是怎麼會發瘋的?」 「她?」老婦人冷哼一聲,娓娓說道:「那個女人既殘忍又卑鄙,雖然有點小聰明,卻不像她姐姐那麼理智﹔她對商業一竅不通就算了,糟的是她因為老爺棄她而去,充滿了報復和惡意,所以我只能想辦法,一定要讓她的魔掌遠離這個家。哼哼,妳知道怎麼樣能夠讓一個人發狂嗎?很簡單,只要讓她沉緬於一種惡習就夠了。」 想起那個嗑藥嗑到發瘋的女人,於是珍妮絲得到了一個結論:「當初妳要老爺選擇夫人,就只是因為她比她妹妹有能力?」 「沒錯,但她是這個家族最大的、同時也是最好的犧牲品。她愛著傑森老爺,也深愛著這個家,就因為她愛得太多,所以她承受了現實最大的負擔和責任;許多人都以為她只會用輝煌、絢麗的謊言和外表,來裝點她的人生,還有一些人因此憎恨著她,可是她只是一個無辜的女人,只是被操弄的一顆棋子,只是我這幾十年來佈局的一環,就像那希臘神話中為了愛情而犧牲掉自己和孩子的主角米蒂亞公主──讓她存在的價值,就是為了完成這齣悲劇,而必須被犧牲的人物──現在妳瞭解了嗎?」 珍妮絲又道:「老太爺……奶奶,妳為他付出了一輩子當作代價,又是為了什麼呢?」 瑪姬笑了,她的臉上充滿了一種懷念的神采。 「當年他對我說:『妳要撐起這個家,瑪格麗特,妳要幫我完成我的心願。』這個家族是他的一切,想想老太爺已經走了幾十年,我為了愛著他,為了愛著他所愛的艾方斯家,我付出了我的青春和生命……妳看著吧,珍妮絲,我的愛將永遠支配著他,還有這個為他所愛的家;比起相擁,或是同床共枕,比起那個跟他生死同穴的老夫人,我是不是過得更幸福了呢?」 珍妮絲望著祖母,驀地瞭解到某些事實。 瑪姬一直凝望著無盡的虛空,她閃爍的灰色眼眸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光芒,好像人世間總是漸漸消逝的時光,在她的眼中,卻似乎靜止了。 她和那個男人的時間是永遠的嗎? 她的愛情是無限的嗎? 好像有一種無法看得見的力量,從那雙老邁的眼中透出來,但卻是充滿了殘酷的光芒、擴大了執念的陰霾;她是艾方斯家的管家,是真正的支配者,卻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直到現在,珍妮絲纔知道:支撐艾方斯一族的,是這位老太太;她是知曉艾方斯一族過去與未來的『普羅米修斯』,因為充滿了智慧而被綁死在這個充滿了過去陰影的地方,可是她卻是快樂的,因為她在享受這個掌握全局的過程,也許這也是一種對於宿命的報復。 這個家族充滿了陰影……陰影,是因為她巨大的身影和影響力所造成的,因為這個老婦人像是女神希勒,總是想要掌控別人的命運。 「那妳當初要芮.歐文離開,也是──」 「她和依芙是同樣類型的女人,單純、堅強、熱情,如果不把她弄走,就會造成許多無法逆料的後果,究竟是傑森老爺的兒子,我也預料到她對亞德安少爺所能造成的影響;當年依芙從美國來到金斯米爾,是我趕走她的,妳看喬可少爺就知道了,他們母子是一個模子出來的,我當時就知道喬可少爺會喜歡上芮,所以就在亞當.溫那個蠢律師來攪局的時候,我就讓他去找她,這樣一來,艾方斯家的問題就解決了一半。」 珍妮絲又忿忿地問道:「那現在妳還讓她回來?」 「就算她不回來,亞德安少爺會喜歡妳嗎?」瑪姬搖搖頭:「我要夫人把她弄回來,就是要她把艾方斯家的未來繼承人給弄回來。」 「但是──」 「我們要什麼時候趕走她都可以,珍妮絲,芮.歐文的小孩是我們的王牌,妳不可以忘記。像我當年送走依芙和瑪倫,就是為了要除去艾方斯家的後顧之憂,能夠掌握智慧和權力的人,必然可以掌控全局;聽奶奶的話,妳現在要做的事,就是接替我成為艾方斯家的中流柢柱,把這個家繼續撐下去。」 「我──」珍妮絲猶豫不決地說:「可是,亞德安少爺他──」 「當年我曾經和妳一樣,都經歷過一段極其痛苦的時光,可是我到現在還愛著老太爺,而我相信他也是愛著我的;相信奶奶吧,妳要從這些不可能實現的幻夢中清醒過來,妳活在一個不可改變的現實之中,這也是妳唯一的抉擇。」 「我是還愛著亞德安少爺,我──」 「亞德安少爺誰也不愛。」 「可是──」 「無論誰在他身邊,是芮夫人也好,是珊曼莎小姐也好,說到底,他只愛著他自己,還有他在過去所夢見過的幻影。」 「少爺他──」 「亞德安少爺只要人家來愛他,卻不懂得如何去愛別人,要說他自私也好,無情也好,他永遠都會是如此。」 「那我──」 瑪姬又咳了幾下,按住她的手,柔聲嘆道:「我已經油枯燈盡了,所以妳現在要看清楚什麼是最重要的事:不是那無能為力的亞德安少爺,不是這滿身傷痕的夫人和西蒙少爺,更不會是那棄絕艾方斯家族的喬可少爺,因此妳必須要把握住這個絕佳的機會……機會稍縱即逝,妳會在那之中看到許多的未來,妳會看到妳的愛情和夢想,會經歷許多的傳承與回憶,並藉此完成所有的心願。」 珍妮絲默然地點點頭,她覺得和祖母的一席對談,似乎已經掌握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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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