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的倫敦，又是一個飄著濛濛細雨的早晨，這個夏日並沒有驅走霧都長年來的水氣，使得人們在傘下的神情也變得分外陰鬱。

他的眼前又成為一片黑暗，就不知停留下來的時間裡，這樣子的世界有何值得留戀？又有何可堪細審遊觀之處？

倫敦著名的摩斯菲爾德眼科醫院偌大的復原室裡，亞德安躺在一張病床那兒，臉上包著白色的紗布，他憂慮地感受到麻醉藥效漸漸褪去的脹痛，不安地在床上扭動了一下﹔回憶起幾個星期之前，他一個人留在伯明罕加班，結果眼睛一直發疼，原本以為是疲勞引起的過敏，因此喬可在週末送他去了醫院作檢查，就逕自回到了金斯米爾。

繁雜的檢驗和診療似乎永不結束，沒想到過了幾天，他發現自己再也看不見了，一層厚厚的眼翳遮住了光線，於是從伯明罕的醫院轉診到倫敦，並且立刻進行了緊急手術。

在病房外面，艾方斯夫人、喬可和老瑪姬，正聆聽著柯爾醫師的解說。

「醫師，結果如何了？」

「手術很成功。」

莉薇鬆了一口氣，可是，她聽見醫師接下來所說的一切，全身的血液幾乎一下子急衝到頭頂，她在悲痛中差點暈倒。

「……原先以為是輕微的不適，然而開刀減輕眼壓之後，我們發現艾方斯先生所罹患的是嚴重的眼角膜退化症，因此取出了喪失功能的微型晶片，並且採取自體口腔黏膜上皮，用來培養角膜幹細胞，想要重建他的角膜﹔不過，由於角膜受到外力的傷害、內部排斥和細胞病變而變得混濁，切片結果顯示，他的上皮幹細胞已經完全死亡，所以造成了嚴重的視覺喪失。」

「你的意思是──」莉薇愣住了，她驚恐地問道：「亞德安會再度失明？」

柯爾醫師遺憾地說：「是的。」

「他的眼睛──」莉薇掙扎道：「不論你要多少錢，我都願意出！」

柯爾醫師搖了搖頭：「病徵拖延太久，就算是同種異體移植，或者以目前的先進技術再殖裝新的晶片，都不能再讓他復明……您就算是把所羅門的寶藏都送給我，也沒有法子，因為他已經注定要一輩子失明了。」

「噢，天吶！」莉薇望著醫師離去的背影，嗚咽了一聲，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

喬可看見她悲慘的神色，麻木地站在一邊，他並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變得如此嚴重﹔他不太確定該怎麼安慰她，也不知開口之後該如何措辭，甚至於無法直視著她──因為他沒有注意到亞德安眼睛的不適，把他一個人留在伯明罕的醫院，或許就是讓亞德安失明的主因──喬可沮喪地看著掩面痛哭的艾方斯夫人，他的喉中彷彿哽咽著感情的硬塊，罪惡感使得他的心在今天被凌遲寸剮了。

忽然間，一直默不作聲的瑪姬開口道：「夫人，我們必須要找個人來照顧亞德安少爺。」

淚眼朦朧之中，莉薇看向老婦人，容色憔悴地問道：「妳是說──」

「我們可以把芮．歐文找回來。」

瑪姬的話，讓艾方斯夫人和喬可霎時感到十分震驚，喬可瞪著老婦人，對於她的提議感到十足駭然。

「那個女孩──」莉薇首先恢復過來，把那個看護和兒子繫在一起的念頭似乎是愚不可及，但是老管家一向有著犀利的看法與見解。她詫異地問道：「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妳怎麼會突然提起她？」

瑪姬又道：「因為亞德安少爺需要她……而艾方斯家也是。」

「艾方斯家可以找別的看護。」

「不行，只有她適合。」

喬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在這一刻，忽然聽見他心愛的女人被提及，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一片紅霧，心臟也幾乎在胸中停止跳動。

「我覺得妳有事情瞞著我，」莉薇嚴厲地看向老婦人，「瑪姬，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芮．歐文生了個小孩，是您的孫子。」

「真的嗎？」

老管家點點頭，臉上是職業化地毫無表情，但是眼中卻是坦承無隱的樣子﹔莉薇看著她好半晌，一度她認為這個計畫可行，然而突然間發現自己成了祖母，還多了個孫子，她心底的訝異更多於這片刻的安慰，也更甚於親身兒子面臨再度失明的劇變。

「妳怎麼會曉得這件事？瑪姬，難不成妳從頭到尾都──」莉薇瞭然地瞪著老婦人，又道：「就算如此，那個女孩已經離開了金斯米爾，三年來她人去了哪裡也不知道，想找她回來照顧亞德安，又談何容易？」

「我知道她人在哪裡，」瑪姬說，而後注意到莉薇還在打量她﹔無疑地，艾方斯夫人想要證明她所言是否屬實。於是她又說道：「喬可少爺自然也曉得。每隔兩個月，國外就會送來幾件油畫，那些都是歐文小姐的作品，是少爺私下收購來的，我仔細調查之後，纔確定了她人在何處﹔喬可少爺把她藏在國外，或許是想要讓她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也或者是想要照顧她居多──不論是什麼理由，那個女孩生下了艾方斯家的繼承人，卻是個不爭的事實。」

這下子，兩個女人都望著他瞧了﹔喬可焦慮地看著老婦人，幾乎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盼望她不要讓芮再度攪進艾方斯家的一團混亂之中。

瑪姬的視線威脅著他，毅然決然地斬斷了他的希望。「歐文小姐人在加拿大，一個星期之內，我就可以把她帶回來金斯米爾。」

喬可終於忍不住了。「瑪姬，當初是艾方斯家把她趕走的，」他忿慨地說：「沒有人可以再對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她不是這個家的犧牲品！」

「我沒想過要犧牲她，少爺。」

喬可看著老婦人，怒氣開始在他向來溫柔、平和的外表下沸騰。「妳太過分了！」

「如果她還願意回來這裡，你根本就無須跟我爭辯。」

什麼爭辯？

瑪姬的話在他腦海裡回響，喬可看向這個老婦人，他並沒有想到她會提出這種可憎的要求，而且強勢地要求要他放棄他心愛的女人﹔一想到讓芮再回到這裡，讓她承受這個家庭的責任，讓她再次屬於別的男人……那幾乎是他所無法忍受的。

就算如此，這些人怎麼都如此卑劣，只是企圖闖入她單純的生命，卻從沒有考慮到她所要做出的犧牲？為什麼她們主觀地認定別人要為這個家付出一切？就因為她們都付出過青春、生命，還有那僅存的良知嗎？

「她擁有自己的人生，就算是我，也不可以去打擾她寧靜的生活！」喬可忿忿地說：「這個家欠她太多了，沒有人能要求她再付出些什麼！」

「我承認這一點，但是，現在亞德安少爺需要她，這個家也需要她。」

「妳真是自私，瑪姬……難道妳都沒有想過，當時她為什麼會離開這裡嗎？」

老婦人沉聲說道：「我能瞭解歐文小姐的心情，可是亞德安少爺是個沒有未來的人，他活在一個生不如死的黑暗世界裡，而且現在非常需要人來照顧，如果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就可以撫慰他的心﹔亞德安少爺是一個可憐的人，他在光明的世界中無法生存，也不像你這麼幸運能擁有自己的希望和夢想，喬可少爺，你必須要諒解這一點。」

喬可幾乎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直到他發現一雙小手握住了他的，然後艾方斯夫人就那麼看著他，她懇求的聲音使他更感壓迫：「拜託你，喬可，我希望你能把她帶回來。」

喬可的心頭一沉，他的臉色倏地刷白。「不行，我──」

「如果她不想回來，我也會遵從她的意願，不會強迫她的。」莉薇柔聲說道，口吻中有著堅持和期待。「我知道你喜歡那個女孩，但是現在情況不同，身為艾方斯家族的一份子，你必須要為這個家著想，也要為你的弟弟著想……」

「妳們真是殘酷！」喬可掙脫艾方斯夫人那溫暖的箝制，憤怒地結束了這番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