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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夢境中的真愛(七十八)
2006/06/12 03:12:21瀏覽1359|回應0|推薦5

葉慈:「許多人愛著妳歡欣優雅的時刻,並愛著妳的美,各以其或真或偽的感情,然而有一個人愛的是妳朝聖的靈魂,並戀慕著妳臉上變幻不斷的哀傷。」


上午十點,芮坐在門口,看著無限晴朗的天空,想想離中午還有一點時間,不住嘆息著﹔這樣的好天氣適合曬曬太陽,或者是小睡一番,昨晚她熬夜作畫,精神有點不濟。

時近正午的陽光、無雲的天空、連綿不絕的綠意,使得莫登有著英國所沒有的開朗:晨間在陽光下閃耀的露珠、透過樹梢絢爛的陽光,都是非常吸引人的﹔野莓子冒出頭來,深紅色的漿果被太陽曬開了,露出金橘色的種子,一串串如風鈴般,垂墜在樹叢間﹔野玫瑰自草堆裡茂密地開放,小小的花苞迎風搖曳。


坐在前廊的木製老爺椅那兒,太陽暖暖地照在她的臉上,芮瞇著雙眼望向小小的亞德溫,他在草地裡跑來跑去,對於追逐那顆滾動皮球的興趣,顯然遠大於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他無望地跟著那個小皮球奔跑,蓬亂的金色捲髮在風中飛動,可愛得像個小天使,她好笑地看著,覺得眼皮不時垂落下來,於是不禁打起了瞌睡。

過了一會兒,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遮蔽了亞德溫頭頂上的陽光。

他迷惑地撿起小皮球,問道:「你是誰呀?」

「我是喬可叔叔,」那人揉弄著他的金髮,微笑道:「我從倫敦飛來探望你們了。」

 「倫敦?」亞德溫藍色的大眼睛骨碌地流轉著:「那是什麼?」

喬可哈哈一笑,說道:「那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要坐飛機過去纔行。」

「飛機?」亞德溫興奮地問道:「坐飛機好不好玩?」

「坐飛機累死人了,」喬可蹲下身來,微笑地看著小男孩。「下次你可以去倫敦玩,然後叫你媽媽帶你去看大笨鐘和倫敦鐵橋,再去武士橋區大吃一頓,那裡的美食街非常棒。」

「真的嗎?」男孩調皮地瞪大雙眼,他期待地問道:「倫敦有沒有巧克力老鼠派?」

喬可頓了一下,然後好笑地發現亞德溫把「慕斯」(mousse)發錯了音,說成了「老鼠」(mouse)。

「我保證你會有吃不完的巧克力慕斯派,」喬可又揉了揉他柔滑的金色捲髮,寵愛地說道:「一般像你這種年齡的小孩,根本就搞不清楚什麼是巧克力慕斯派呢!」

「過完生日,我就三歲啦。」男孩伸出三隻手指,無比驕傲地說:「去年我過生日的時候,媽媽還特地做了個好大的蛋糕,我光是一口氣,就把全部的蠟燭都吹熄了哦!」

喬可不禁失笑,這個孩子是如此地可愛又討人喜歡,他揭露了男人幻想與孤寂的最大張力,回歸的不僅是童稚,更是貼近靈魂的生命本質。

「你知道嗎,亞德溫?以前你媽媽就常常做些糕餅給大家吃,那滋味真是棒極了!」他拉起男孩的小手,愉快地微笑道:「我們現在就過去找她,要她今晚做給我們吃你最喜歡的巧克力慕斯派,好不好?」

「嗯!」亞德溫看似雀躍不已。

他們一同走向木屋時,芮剛由打盹之中醒來,她坐在那張老爺椅上,兜緊了身上的薄披肩,朦朦朧朧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雖然只睡了一會兒,她好像是作了個夢──那必然是個幸福的夢境──她無法確定自己究竟夢見了什麼,但是夢醒之後,為什麼總是有股難以釋懷的感覺呢?

不意之中,她想起了過去。

一度尋找她的人,至今她卻離棄他而去,現在又能如何?夢想不一定會成真,只是在時間的遞嬗推移之下,雖然有黑暗的陰影,同時也有著夢想的存在﹔因此,她教會自己要滿足於現狀,要持續在生活裡創造夢境,藉此對抗黑暗。

她緩步拾階而下,走到開滿了野玫瑰花蕾的草原中,披肩的長髮在風中翻飛﹔拂開掠過眼睫上的髮絲,她望向身後的白色小木屋,而在亮麗蔚藍的晴空底下,紅色屋頂的小木屋反映出它鮮明的色調,在耀眼的綠意中也毫不遜色。

在這裡,她營造出英國那無法實現的夢想,依著她的夢,她在屋側種植了粉色薔薇和暈紫的指頂花,一叢叢金黃色的繡線菊點綴其間﹔當初買下這棟房子,就是因為旁邊還有一棵茂密的榆樹,搭配她夢想中的樣子,於是她期待地望向樹蔭那兒,並且登時詫異地愣住了。 

她心愛的兒子正在那兒,然後是他──邊走邊與孩子嬉戲的男人──在燦爛、耀眼的金色陽光包圍之下,鮮活地出現在她眼前。

這景象融合了她的夢境、過往的希冀與幻想,並且奇異地化為現實﹔她迫切地想要看清楚那名男子的臉,眼睛不住地眨著,而後那張盈滿笑容的臉龐真實地浮現在她已然模糊的眸底,喬可就那麼走了過來,她衝動地跑向他,然後被他緊緊地用力摟住。

「我真的很想妳。」他說。

芮癱在他懷裡,久久無法言語,她抱著他,淚水簌簌而下,連腳下所踩著的大地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她感覺到他強壯的手臂、寬闊的胸膛、急促的氣息和積聚在胸口的微熱,這麼真實的感覺,卻又是如此地熟悉。

亞德溫看見他們抱在一起,覺得有些迷惑,但是他卻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結果,因為他知道母親喜歡這個人,而他自己也是。

這個炎夏的午後是如此完美,青草的氣息又是如此不可思議地香甜,熾熱的陽光照耀著這棟小木屋,這是加拿大境內一年中最佳季節的午後,光、生命、幸福像太陽一樣看得見,明亮耀眼﹔芮準備了一些簡單的餐點,快樂地招呼著喬可,他們歡笑著吃完午餐,直到亞德溫吃飽了之後,他就那麼坐在母親的膝蓋上睡著了,他們兩人纔得以享受片刻的寧靜。

芮吻著亞德溫的額頭,把他輕輕地放進臥房裡的那張小床,彷彿他是她宇宙的中心,是創造她對於生命的另一種憧憬的太陽。

喬可恍惚地看著芮,羨慕起那把他金色頭顱擱在她胸前的男孩﹔年輕的母親似乎從那孩子的粉頰上,嗅出屬於女性本質最純粹的氣息,她抱緊了她刻苦成就的光、生命和幸福,樂於耽溺於享受擁抱他在懷中,彷彿重新發現了自己,找到了自己對於人生的使命與理想。

每個女人在抱著自己的孩子時,臉上都必然有那麼一刹那的純然光輝吧?

理想的男人見到心愛的女子,就會覺得自己像個嬰孩一般鮮活,或者是遲暮老者般地憐惜﹔理想的女人遇到心儀的男性,就會即刻湧出深刻的母性,女人不都認為自己所愛的男人是長不大的孩子嗎?

「亞德溫習慣午睡,」她微笑,純粹是那種屬於母親特有的神秘笑容。「我們還是出去走走吧,免得會吵到他。」

「好。」

喬可牽起了她的手,兩人無言地走到了外面,他們並坐在屋前的老爺椅上,閒適地休憩。

「我突然來看妳,妳知道是為什麼嗎?」

她搖搖頭。

「亞德安剛做完眼部手術,」喬可感慨地說,「而且醫生說,他以後再也看不見了。」

「怎麼會──」芮愣住了,她語不成句地問道:「那他現在──」

喬可搖了搖頭。「他回到金斯米爾修養,當然,我來之前見過他的模樣,妳也能明白,他現在到底有多難過。」

芮的心頭頓時緊縮了起來,那是一種混合著擔憂與害怕的複雜情感,而她現在終於明白喬可為何會突然來找她﹔她很清楚,亞德安是一個多麼脆弱的男人,現在要他再度面對那種殘酷的黑暗世界,一定比死還要痛苦。

「妳想回去看他嗎?」

芮怔怔地看著喬可,悲傷的眼淚滑下了她的臉,雖然沒有回答,可是喬可還是立刻就猜出了答案。

他伸手輕輕地、溫柔地撫過她的臉,然後是她的髮絲,體貼但苦笑地說:「都這麼多年了,妳還是放不下他。」

見她默然地哭泣了起來,喬可輕嘆了聲,然後走下了屋前的木板階梯,看著遠處的草坪,不想再面對自己的失落與悲傷。

「我……」她哽咽著說:「我是放心不下亞德安,也害怕有一天終究還是要去面對他,但是你呢?你來找我,只是為了要告訴我這件事?」

那些話語是如此地痛苦,喬可聽見了她聲音裡的強烈感情,她的話觸及了他的心,訴說著他一直以來想要聽見的一切。

「妳想念我嗎?」他柔聲問道:「就像妳這些年來思念亞德安那樣?」

芮並沒有回答,她起身走向他,把一條項鍊自胸口掏了出來﹔項鍊上懸著一只葛拉達戒指(Claddagh Ring),愛爾蘭的男人會把戒指送給他所心愛的女子,證明自己對她的心意永遠不變,然後喬可發現了,那是他在倫敦時買來送給她的戒指,當年她婉拒了他的情意,也沒有答應他的求婚,可是她卻把它留了下來,也把她的心事埋藏在心底。

喬可看著她,聽見她說:「我真的很想你……」

草地上,透著泥土的氣息,還氳氤著陽光的溫暖撫慰,一個城市人,並不常常有機會嗅到這種清新的自然氣息。對於今天下午在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他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她當然也不會忘記,因為她的情感豐富而真摯;他感受到她溫暖的鼻息呵在他耳邊,她耳語呢喃,向他傾吐著她的心事──她說她也愛著他──他毫不懷疑地相信,這些話是出自她的肺腑。

在這兒,如此情感貧瘠的人世間,再沒有什麼人能阻止他們相愛,談情說愛並不只是情與慾的肉體結合,只有靈魂的結合纔是強大的﹔他好不容易按捺住要高聲歡呼的衝動,也用同樣簡單、富於感情的話,在她耳鬢旁低說了一遍。

他看到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般閃亮,她的笑靨像鮮花似的盛放,她臉上的快樂是巨大的,因為她會把悲傷留在金斯米爾,在莫登的這個女孩,只會把愛情奉獻給他。他的手放在她滑膩的手心,又偎過臉去吻她,當他碰到她那兩片濡濕的唇瓣時,就彷彿聽見一個飄緲的聲音,從她的眼神深處表示了出來﹔默默地,她承受著他的輕憐蜜愛,她澄澈如水的眼眸閃動著,如此一張純真未泯的臉,就像當年的她──他從過去到現在都傾慕著的女孩。

「看著妳,總是會讓我想起一些往事。」喬可懷念地說:「小時候,我母親曾養過一條流浪狗,牠非常醜陋,瘸了一條腿,還瞎了一隻眼睛,因為是雜種狗,沒有人願意養牠;然而,就在我媽媽餵過牠一次之後,牠就每天來我們家門口站崗,忠實地跟了她十二年。」

她微笑:「我喜歡這個故事。」

「有一次我跟媽媽抱怨牠難看,又不像那些純種狗那麼受人喜愛,我媽媽只對我說:『喬可,牠並不醜,你要記著:每個人所愛的臉龐就會是美麗的』。」

「你母親真的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

「妳和她很像。」

「會嗎?」

「我以前也說過,妳是毅力、堅忍的母性化身,」喬可微笑道,「我一直很嚮往妳那不屈不撓的鬥志。」

她回以一笑,只堪堪回道:「我沒有那麼偉大的。」

「小的時候,很多同學譏笑我是私生子,我常常會為此難過好一陣子。」喬可回憶起往事,唇邊的微笑擴大了:「我母親告訴我,私生子會叫做Love Child,正因為他們是愛情的結晶,所以纔懷抱著世界上最難得的感情而出生。」

芮看著喬可,這樣的他,光亮的部分和陰影的部分,都十分吸引人,讓她感到暢意昂然﹔有時候,他的溫柔令她恐懼,但她卻不禁迷醉其中,就像經過風雨霜雪洗滌後的蒼翠森林,總是搖曳著夏日蓊鬱葳蕤的綠意,教她沉浸於其間,無法自拔──

可是,她知道自己還是會選擇另一個男人,選擇另一段生命,選擇給予而不是總在接受那些好意──如果不去接受生命中那些黯淡的過程,又怎麼能繼續走下去呢?

「你的母親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性。」

「或許我有很深的戀母情節,」他微笑,「所以我喜歡妳。」

「你是最瞭解我的人,也是我最喜歡的人,如果沒有亞德安的話,我無疑會選擇你。」她輕嘆:「時間隔絕了我們,無形中我們卻能緊緊相繫。」

「逝去的時光不會再回,所有的歡笑,所有的悲喜……芮,這個家族裡再沒有別人比妳更好的人了,希望妳能快樂又堅強地活下去。」

「我曾經做了一個很長、很孤獨的夢,因為夢中沒有你。」她回想起以前那段歲月,然後忍不住又覺得眼眶一熱。「我想要回去金斯米爾──喬可,對不起,現在就讓我哭吧,我一定會再笑的,一定會的。」

他輕輕擁抱著她,然後說:「亞德安需要妳,而妳也需要他,所以只要妳回去他身邊,一定能帶給他些許光明。」

「那你呢?」

「我不會再回去金斯米爾了。」

「為什麼?」

「因為妳已經不再需要我。」他苦笑道。「待在妳身邊的話,我會變成妳心裡的一個負擔──只要看到我,妳一定會覺得是個疙瘩,是個難以忍受的存在。對我而言,所謂愛情,就是為彼此尋求一個最佳的共容方式﹔如果自己是對方的煩惱之源,就設法讓自己不要讓對方煩惱,並且永遠留在最需要自己的人身邊。」

「你也會需要我嗎?」

「或許這是我最後的執著吧,我不想和任何人共享愛情,絕不。我的女孩只屬於我,誰也無法碰觸,她將永遠留存在我的心中,出現在我每個快樂的夢境中,然後我會從夢見她的夢裡醒來,繼續我的愛情,也繼續愛著她,直到永遠。」

芮知道,喬可掙扎了許久,纔會做出這個決定﹔而她也明白,這將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於是她說:「人死後,會以良善之心復活,然後出現在每個快樂的夢境裡……到了那一天,我將會從夢見你的夢裡醒來,然後永遠和你在一起。」

他深深地吻著她,說道:「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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