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曼莎．格雷姆人在倫敦市立醫院，你最好馬上過去。」

「她怎麼了？」

「我照你的指示，一早就去打聽她的消息，不過『艾方斯』服裝公司的人說，她好像是撞了車，可能受傷不輕。」

西蒙回想起伊莉森的耳語，滿心的焦急，便隨手叫了輛計程車，打算火速趕到醫院去﹔他在詢問處問了護士，氣喘吁吁，一臉驚慌地往病房疾步走去。

就在卅分鐘前，他還是個新婚的男人，剛把代表誓約的戒指套在另一個女人的手上，可是現在他壓根沒想到自己的妻子，因為他在乎的是珊曼莎．格雷姆──他唯一在意的女人。

金錢、名利和慾望……管他什麼意志或自尊，在這一刻，彷彿變得不再重要了﹔扯掉西裝上那可笑的胸花，又脫下礙手礙腳的灰色禮服外套，他跟著護士越過白色的醫院走廊，汗涔涔地闖入了病房之中。

他曾經朝思暮想的女人，如今正躺在病床上，床邊坐著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中年婦人﹔就在他進入病房的一刻，珊曼莎也睜開了雙眼，神色與那個婦人一樣，都帶著訝異的表情看向他。

婦人站了起來，迷惑地望著他一身凌亂的新郎倌打扮，問道：「你是……？」

西蒙沒有搭理她，只是瞠目盯著床上的人，感到茫然不已：「我聽護士說妳流產了，是真的嗎？」

一旁的婦人立時聽出一絲端倪，她倍感憤怒地瞪著他說：「原來你就是那個害她倒在血泊中的男人？」

「吉若汀，」珊曼莎虛弱地開口道，「讓我們獨處一下，好嗎？」她懇求地望著好友，直到婦人同意地點了點頭。

西蒙仍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之中，只是看著她，好像就受到極大的震撼，完全沒有察覺到，那個叫吉若汀的婦人，已經離開了病房﹔當他得知她因為子宮外孕而流產時，還是很難相信她會如此虛弱地躺在醫院裡。

但一見到面，他卻被眼前的景象所深深驚嚇住了﹔這並不是他所認識的女人，只是一個普通的病人，不是他記憶中那個美艷動人的尤物。

怎麼會這樣呢？他所熟悉的珊曼莎，擁有高傲而閃亮的眼神，現在居然一臉蒼白地躺在病床上，眼中充滿了疲倦和黯然，她孱弱、病懨懨的模樣，令他深感詫異。看來再怎麼堅強、再怎麼漂亮的女人，生了病也是……也會是如此的脆弱？

「真遺憾，這次沒能當你孩子的母親。」她幽幽地說。「醫生告訴我，他在我的體內成長了三個月，看來應該是紐約留給我的臨別贈禮，真是不可思議。」

西蒙望著她，問道：「難不成──妳真的想把小孩生下來？」

「也許吧，反正我已經離了婚，現在更無牽無掛了。」

西蒙震驚地望著她，又道：「妳離了婚？」

珊曼莎苦澀地一笑。「即使我早先不知想過多少次這麼做的後果，醜聞、外遇、私生子……在我還沒下定決心之前，就突然流產了，或許這也算是一種解脫﹔只是，孩子流掉之後，我纔覺得捨不得，可惜都已經太遲了。」

因誤解而結婚，因理解而離婚，這本來該是婚姻的常態，然而，他卻依然感到分外震驚。

「為什麼妳在見面時隻字未提？」他臉色凝重地問：「為什麼？」

「告訴你又如何？」她忍不住頂回去：「就算你知道，還是會跟碧亞翠絲．達貝結婚吧？你真的會願意為了誰，而選擇放棄到手的財富和權勢嗎？你能做得到嗎？」

西蒙默然不語。

珊曼莎知道自己擊中了他的痛處，卻也把痛楚反彈回自己的身上。

自憐之中，她繼續說道：「你辦不到的，我很清楚，何況現在你又是個有家室的男人了，不能再跟別的女人糾纏下去，也不會希望讓達貝和艾方斯兩家一起來攪和﹔和別人搞七捻三，還是一個不名譽、瀕臨破產、離過婚、可能再也生不出小孩的女人，只會傷害你的美滿婚姻，還有你光明又美好的前途。不是嗎？」

「如果嘲諷我能令妳好過一點，也就罷了。」西蒙反擊道：「事實不容改變，我們發生過關係，而且不只一次﹔是我讓妳懷孕，這就和我們在這裡惡言相向一樣，千真萬確。眼前的問題是，這件事絕對不能洩露出去，不然的話──」

「你放心，吉若汀絕對不會露出半點口風。」她譏諷地補上。

「那就好。」西蒙暗自吁口氣。

但珊曼莎卻注意到了。

無論如何，這還是一個過度自私的男人，事情都到這份上了，他還是只想著自己？

於是她嘆息道：「假如我能夠有個孩子，我不會告訴他，這世界是如何的醜陋﹔如果他在睡夢中，我絕不會將他吵醒，因為所有的孩子都有任性的權利，都有作夢的權利，都有活在夢中的權利，都有免於鬥爭的權利，也都有不被吵醒的權利。他沒有生下來，見到這個世界有多麼可憎，算不算是一種幸運？」

然而，西蒙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珊曼莎哀傷地說：「你的心思我無從捉模，我的痛苦你更是難以推察，你知道嗎，西蒙？在我流產的時候，真的很痛……你的孩子從我體內隨著血液掙脫而出，那種痛苦好像要撕裂我一般……我一直愛著你，可是現在我已經累了。我累了，沒辦法再這麼下去……」

西蒙仍舊無言地望著她，他並不確定該如何開口，只能保持沉默。

珊曼莎在靜默中，忽然回憶起西蒙曾經稱她為「莉莉絲」，那時他真是個心懷惡意的人；神話中的惡魔王子撒梅耶（Samael），原來是眾天使之長路西佛（Lucifer），他娶了人之女（daughter of men）莉莉絲，她有個兒子叫亞利門（Ahriman is her son），就是和他生的，不過在上帝的憤怒和詛咒之下，這個小孩被殺死了，正如她目前的處境一樣。

上帝無情的利刃，總是會落在犯罪者的身上。

亞當在因為夏娃吃下智慧之果而被神逐出伊甸園之後，對夏娃有許多怨言，所以他離開了夏娃，又回去找莉莉絲；莉莉絲和亞當茍合之後，生下了很多小孩，這些小孩後來就變成了惡魔。

在猶太經典《卡巴拉》裡面，她後來有兩個下場：一是孤獨地成為了眾惡魔子弟的女王，一是和惡魔王子撒梅耶（Samael）成為伴侶──據稱為死亡天使，一般天使只有六翼，祂卻獨有十二翼，陰險、奸詐、魅惑、肉慾、世俗而邪惡，掌管審判、誘惑及毀滅──即所謂萬惡神（the venom of God），這個神也就是敘利亞神話中那個惡神席蒙（Shemal）──其義為「左」（Left），也可譯為「北方」（North），是集智慧與邪惡於一身的魔王，同時也是薩巴音人（Sabaeans）真正的最高神，薩巴音人一向面北崇拜祂，而在印度玄秘神話中也有近似的「左手玄秘學」之稱。

古代傳說左手是要用在地獄中服侍魔鬼的，像該隱的那些敘利亞人後代，就被稱為「左傾者」（The Left Side）；崇拜者以新生男嬰加麵粉烹煮，製成小餅祀奉席蒙，有一首巴比倫歌曲還有一句是：「他們有七個」，這七個指的就是侍奉席蒙的七個邪靈。

珊曼莎想起自己，又想起西蒙和他那群盟友們，正好七個，她嘲諷地想：霍金斯兄弟、查爾斯．雲佛、本恩．達貝、萊斯利．李頓，還有他兩個好助手道格拉斯和尼基……原來這就是惡魔集團的成員們，還有那個萬惡的魔王。

她正在和魔王相對而視。　

「即使失去了一切，我也不在乎，因為我已經不想再愛你了……這種愛情一再企圖毀滅我，令我感到煩躁不堪，所以我真的受夠了。倘若你只是為了自己的慾望或憎恨，而選擇一再逼近我，就請你住手……我已經決定要忘了你了，你走吧……」她別過臉，覺得再也無法忍受看到他一眼。

西蒙怔怔地站在那兒，不知該怎麼做，只覺得心中一團混亂﹔他看見她顫抖的肩膀，發現她竟然會如此脆弱，也查覺到自己在等著她回過頭，懇求他留下來陪她。
可是她還是排拒跟他說話，怎麼也不肯回應他。

最後，西蒙決定離開，他知道自己還有幾百件要事要辦，上千的賓客也還等在麗池古堡，準備歡慶他和達貝家族的聯姻。

這樣重要的一個日子，他怎麼能和過去的情婦空耗在醫院裡呢？

不過就是流產而已，跟他睡覺的女人太多了，也不是沒發生過這種情況﹔這種話，他不是聽得太多次了嗎？甚至於，在他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似地走出醫院時，他依然再等著她喚他回去，說她後悔講了那些不公允的話，因為她忘不了他，也無法切斷與他的那段韻事，一心只繫於他……

他不曾擁有過真實的愛情，這是他的孤獨。

如此的等待，又想挽回什麼呢？盼望幸福嗎？希望別人也幸福嗎？自己的快樂，會造成他人的不幸嗎？自己的希望，又會造成他人的絕望嗎？

有太多的疑惑，也有太多的也許，每段韻事都該有個結局。她會選擇一個什麼樣的結局？而他，又該如何面對自己內心的真正想法？等待？回頭？亦或是走向誰呢？

他不再明白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