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而且我已熟悉那些眼睛，熟悉了她們所有的眼睛──那些眼睛能用一句成語的公式把你盯住，當我被公式化了，在別針下趴伏，那我怎麼能開始吐露，我的生活習慣只剩下煙頭？我又怎麼敢開口？而我已經熟悉了那些胳膊，熟悉了她們所有的胳膊──戴著鐲子，又袒露又白淨（可是在燈光下，顯得淡褐色毛茸茸！）……滿口高談闊論，但有點愚魯﹔老實說，有時候顯得近乎可笑，有時候幾乎是個丑角。」

十一月初的伯明罕，天氣微涼，路上也開始出現披著一身勁帥長風衣的行人，預告著即將變得愈來愈冷的時節。

好的工作對初出社會的人而言，通常是可遇不可求的，在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工作前，先試著去喜歡自己現在做的事，努力去做，並突顯自己的價值。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喬可就非常討厭人際關係中的英國式倫理，在大公司工作，往往每天一早見了面，總要互相問個好，偶爾也提一提天氣概況，卻從未深入交談過﹔剛來伯明罕時，不相識、不同單位的英國人打招呼，通常是幾句無關緊要、千篇一律的老掉牙氣象報告，但在名聞遐邇的寥寥數語間，卻可藉機判斷對方的腔調和口音，從而套出對方的出身、背景和教育程度，就此決定下一階段的交際策略。

這裡是『可魯貝爾』石油公司旗下最大的分支企業，位於郊區，主要性質是處理石化相關產品。

在本恩．達貝的特別授意之下，兩人沒有透露自己的真實身分，分別進入營業部和管銷企劃部工作；喬可被分發的部門還算好，同事之間大致上相處融洽，上司也是個容易講話的好好先生，在成為上班族的這個月，算是個不錯的開始。

但是亞德安可就沒那麼幸運了。

對他而言，工作從來就不是生命中必經的過程，忙碌也絕非生活裡所需的一切，過慣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他並不熟悉來自別人的命令與苛責。

芙羅拉．諾頓──四十三歲，至今未婚──是『可魯貝爾』最難纏的人物之一，她又高又瘦，臉上最明顯的是那道長而窄的鼻子，這也使得她的每個表情，都會變得無比尖刻。

公司裡來了兩個俊俏的年輕男子，漂亮的櫃檯小姐和未婚的女性職員，早就虎視眈眈、嚴陣以待了﹔亞德安因此成為部門中小姐們的偶像，而年輕、學習能力又強的喬可，自然也不在話下，但是他所遭遇到的挫折，卻始終沒有像他的兄弟如此深刻。

芙羅拉．諾頓對亞德安並不存有任何幻想。

她不信任瀟灑不羈的帥哥，更憎恨長相過於漂亮的美男子──他會下流而不安分──這是她從一些男人身上學得的教訓﹔美貌，她總是告訴自己，上天應該要賦予女性，因為她們通常得憑藉這種優勢來應付這個愚昧的世界，至於說到漂亮的男人，那可就和她犯沖了。

亞德安纔和珊曼莎通完話，剛關上手機回到辦公室，就見到諾頓小姐恐怖的身影，與他正面相遇﹔他心裡明白，看來今天又該是個倒楣的日子……無限大的楣。

「上班時間到了，你還在這裡蘑菇？」

亞德安從沒遇過這麼對他說話的女人，沒見過誰敢擺明了跟他作對，也從來沒聽過如此命令式的口吻﹔家裡除了母親，向來就只有他發號施令，半個多月以來，這個囂張、咄咄逼人的老女人，卻天天拉長了張臭臉對著他，讓他實在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他火氣一來，忿然回嘴道：「妳幹嘛老針對我啊？死老太婆，薪水又不是妳在付，差個五分鐘會怎麼樣？」

芙羅拉．諾頓臉色鐵青，以驚人的聲量吼道：「我從來就沒見過像你這樣差勁的員工！既不會做事，連個職場倫理都不懂！你搞清楚，我可是你的直屬上司，隨時都可以請你走路！」

兩人火爆的爭執，讓辦公室所有的同事都不禁瞠目而視。

亞德安也索性豁了出去：「正合我意，一想到不必天天看見妳這張惹人厭的醜臉，我可要高興死了。」

旁人一陣竊笑，又見他一臉不以為意的樣子，芙羅拉．諾頓氣得一拍桌子，指著桌面上的一疊文件說道：「資材商品部那邊的傳票，跟出貨單根本就對不起來，企劃部門和倉管人員全都亂成一團，看你出這什麼毗漏！連這種小學生的算術都會算錯，真是笑死人了！」

亞德安氣得臉色發青，他覺得受到了嚴重的羞辱，而且還是在眾人面前失了顏面，明明心裡有諸多委屈和憤怒，卻一句話也無法反駁。

而諾頓這個又老又醜的潑婦，卻還繼續在咆哮：「為什麼已經出貨的商品，至今還沒有送到經銷處？每個人都急得跳腳了，假如下午三點以前再沒有進貨，到時誰又該負起責任啊？」

亞德安無法明白，為何客人訂了貨品之後，不直接送到指定交貨地點，還要浪費一道程序，先運去經銷的倉庫？商人難道都是笨蛋？顧客為什麼欠錢都不一次付清？

帳款分個幾次償還就算了，連出貨也扭扭捏捏、拖拖拉拉，還得寫一大堆單據和業務文件，老在內部幾個部門和主管之間傳來傳去，這不是浪費時間嗎？

買與賣的法則，何以會如此複雜困難？為什麼不能簡化成他所能理解的模式？

芙羅拉．諾頓詛咒的聲音，終於把他喚回現實：「真是的！人事部門幹嘛專門要挑這種廢物過來？簡直是爛透了！」

亞德安備感憤怒地咬了咬牙，忍耐著低聲下氣地應道：「我去倉庫找出貨單，這樣總行了吧？」

「去啊，我看你怎麼被倉管轟回來！」諾頓小姐仍不改他譏誚的口吻，傲慢地一揮手，作勢要他滾出辦公室。

亞德安自然受不了這種窩囊氣，他氣自己學不到商務和人際方面的技巧，還被一個女流之輩如此奚落，心裡真是難受得要命﹔『可魯貝爾』原本是母親和達貝伯伯聯手創立的集團，當初要不是嫁到艾方斯家，她可能就不會把這裡的事業都交給達貝伯伯了。

更何況，他可是艾方斯家的少爺呢！

以前只有他命令別人，現在得聽別人發號施令，而且還是一個如此討人厭的老太婆成天命令東、命令西的，事情忙不完不說，每天更有新的挫折接踵而至，要他如何能再忍受辦公室裡不斷投射而來的同情目光呢？

為什麼復明之後，總是得忍受旁人憐憫的視線？要是看不見那些讓他渾身刺痛、不自在的眼神，倘若要再回到那片不見天日的黑暗之中，是不是會過得比較快活、舒坦些？

他不悅地拋開那些想法，並且因為一陣突然其來的頭疼，迅速回到了現實﹔媽媽要他在這裡學習，必然有她的道理在，所以他還是得努力達成她的期望──比起討人厭的諾頓小姐等級，母親簡直像個無所不能的女超人，或者更像個威嚴又可怕的女皇帝──以前還能以眼盲迫使母親順他的意，一討論到與工作相關的問題，尤其會惹她發火，怎麼撒嬌或耍賴，就幾乎都派不上用場了。

一個人若是沒有強大的自我，不可能保持堅持不懈的毅力，或許就是這項特質，能使他免於驚慌吧﹔亞德安記著母親的教訓，急忙在公司裡四處奔走著，因為他已經厭惡於受到母親的嚴厲責罵，更甚於待在無趣的辦公室裡加班。

到了倉儲部門，他再度遭遇那種鄙視的目光。

「搞什麼！你要我現在準備出貨？」

倉管主任的咆嘯聲，使得亞德安非常不悅，整個部門的職員，也都詫異地瞪著他看。

他忍著氣，緩緩說道：「布朗先生，依據業務部提供的客戶出貨排程表，確實是今天沒錯。」

負責出貨的丹恩．布朗耐著性子，臭著一張臉學他的口吻：「艾方斯先生，我已經說了，那是你自己犯的錯誤，我這邊可幫不上忙！況且，現在這邊還有一堆貨要出呢，我忙都忙死了，根本就沒空跟你窮攪和。」　

「為什麼？」亞德安實在無法理解，「你能不能再查一下存貨啊？」

丹恩．布朗可絶非那種熱心助人的同事：「你是聾了，還是聽不懂吶？我說現在沒貨就是沒貨，下個星期生產線纔會進新的原物料，而且你那張傳票的有效日期是今天，馬上就要廢棄不能用了！」

「那我要怎麼跟業務部交代？」

「你問我，我問誰啊？」丹恩．布朗給了他一個白眼：「你們企劃部的事跟我無關。」

「那──」

「你自己想辦法。」

亞德安啞口無言地望著這名中年男子快步走開去，丹恩．布朗一副不關己事地回到倉庫前面，繼續指揮工人開動幾輛裝卸棧板機，根本就不想撘理他了。

正當他在煩惱該怎麼辦的時後，布朗先生的年輕女助理好意地湊了過來，悄聲說道：「艾方斯先生，我幫你看看吧。」

亞德安稍稍寬了寬心，連忙謝道：「麻煩妳了。」

那名女職員在電腦中查詢了一下，搖著頭說道：「真糟糕，由於新進的物料有瑕疵，所以採購部修正過進貨量，準備要部分退回廠商那兒﹔正因為目前還在盤點，名目和數量都亂七八糟的，不過就排程來看，最快也要下個星期纔能出貨。」

「怎麼──」亞德安一臉心急如焚，「沒有一點辦法嗎？」

女助理歉然地瞥了他一眼，說道：「如果可以動用手邊的現貨，只要把下單號碼變更一下，再知會業務部就可以了；產銷編制貨號有存查的權限，要輸入單位別和密碼纔能查詢，你得自己查囉……我的電腦就借給你用吧。」

亞德安囁嚅道：「我不會用Dos系統，能不能請妳再幫我一下？」

「我還以為企劃部的員工都會呢！」

「我纔來公司一個月，文件都是同事幫我輸入，所以……」

女職員奇怪地望著他，終於回頭對照著傳票輸入，又道：「你把密碼寫給我，不然就進不去資料庫啦。」

亞德安想不起那一連串的號碼，於是打了電話回辦公室詢問，又花了好幾分鐘，纔終於把所需的代碼抄給她。

查了好一陣，她指著螢幕上的數據，惋惜地說：「哎呀，分公司連可以補的存貨都沒有，這下你可慘了。」

「那──」亞德安指指下面的一排數據，疑惑地問道：「這個代碼是什麼意思？圖表上說這裡有筆貨，為數兩千，不是可以讓我挪用嗎？」

「這是斑伯里的倉庫，存貨由倫敦總公司管理，要是沒有上級的批准，我們不可以隨便動用。」她無奈地聳聳肩。「如此一來，我也無能為力了。」

亞德安倍感挫敗，他茫然、不甘心地呆立當場，覺得這整件事真是可惡透頂。

明明眼前就有東西，竟然不能使用？這是什麼道理？諾頓那個死女人要是知道了，又會怎麼整他、怪罪他呢？

上回遇到困難，他打電話給母親求助，結果反而被她教訓了一頓：「撒嬌也該有個限度，亞德安，要是你連這點小事都辦不成，我的臉以後要往哪兒擱？」

媽媽上回就拒絕幫忙，因為她愛面子重於一切，壓根兒沒想幫自己的兒子度過難關。

亞德安左思右想，終於決定打電話給喬可，他是業務部的人，一定知道該怎麼解決這一類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