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歸根究底是不是值得，用過小吃、果子醬和紅茶後，在杯盤中間，當人們談論著你和我，是不是值得一個微笑？把這事一口啃掉，把整個宇宙壓縮成一個球，使它滾向某個重大的問題，說道：『我是拉撒路，從冥界來報一個信，我要告訴你們一切。』──萬一她把枕墊放在頭下一倚，說道：『唉，我意思不是要談這些﹔不，我不是要談這些。』那麼歸根究底，是否值得在夕照後，在庭院和被水淋濕的街道散步之後，在讀小說以後，在飲茶後，在長裙拖過地板以後，聊這許許多多的事？」

七點整，起床。　

西蒙機械性地從床上爬了起來，然後發覺新婚的妻子不在被窩裡，連身旁的枕痕也是冷的﹔他有些詫異地騁目四顧，發現拖鞋和衣褲都熨好了，整齊有序地掛在那兒，他的同色系領帶、ＣＤ的領帶夾、擦得晶亮的ＢＡＬＬＹ皮鞋、ＤＡＫＳ昂貴的皮帶、手帕和皮夾，全都好端端地放在旁邊。

碧亞翠絲向來早起，總是把一切事情都打理妥當，她確實不負他的期望，可以當個好管家、好太太，在床上也很盡心地服侍他。西蒙一邊穿戴衣物，一邊想著：選她做妻子，確實有著極佳的成本效益，她家裡的財富，以及她那溫順服從的個性，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感到非常滿意。

今天是一個決定性的日子。

西蒙告訴過妻子，一早就要去療養院接母親回金斯米爾，所以她已經起床準備好一切，並且在餐廳裡神色若定地指揮著佣人，佈置這個值得誇飾和慶祝的好日子。

「你起來了？」碧亞翠絲見了穿戴整齊的丈夫，微笑道：「先用早餐，我們再一起去接媽媽。」

西蒙趨前，吻了一下妻子，然後在餐桌旁邊坐下，無言地吃著準備好的、營養、豐富、熱騰騰的早餐﹔碧亞翠絲是個不可多得的典型妻子，就像桌上擺著的典型英國式早餐，一絲不茍、規矩行事的典型，但卻也單調得乏味。

沉默中，西蒙用完早餐，並且很快地帶著妻子，開車前往倫敦郊區的蘭德療養院，準備為母親辦理出院手續﹔碧亞翠絲第一次來到精神病院，對於那些以好奇、詭異眼光偷窺她的、身穿淺蔥色制式病服的病患，或者是身穿白衣的護士和醫師，她都感到有些厭惡。

「夫人就住在這一間。」領頭的護士說。

順著她的指示，碧亞翠絲臉上刻印著憂慮的線條，還顯露出一絲驚嚇，因為這是她第一次面見自己的「婆婆」，而且是個在傳聞中發了瘋的老太婆﹔西蒙犀厲的眼神掃向她，碧亞翠絲在心中搜索著適當的字眼，想要跟丈夫說些話，然而他們之間的緊繃拉緊，好一晌沒有言語。

瑪倫．霍華茫然地坐在床緣，穿著一襲護理人員幫她套上的深藍色褲裝，渾身的端莊名牌和挽起的髮髻，使得她看起來和那些上流社會的貴婦沒有兩樣，而她和艾方斯夫人在外表上的相似，則讓碧亞翠絲驚詫不已﹔但是，細看之下，這個中年美婦的雙眼呆滯，臉上表情也是一片空白──就算見到了親生兒子，卻連半點欣喜的樣子也沒有──西蒙當然也注意到這一點，碧亞翠絲驀地瞧見了他臉上的蕭索之色。

「我們會委派一位護士隨行，請放心，安珼女士是我們院方資歷最好的看護，霍華先生，一切都會非常順利的。」

西蒙看著母親，目光又銳利地掃向那名年約四十的肥胖護士，終於沉默地點了點頭，病房內的水銀燈，在他悒悒的臉上投下暗影。

到達金斯米爾的過程，顯得十分順利，可是卻也顯得有些詭異﹔西蒙在開車的過程中，一句話也沒有說，也沒有放點音樂，在窒悶的氣氛之下，碧亞翠絲則不時好奇地從後視鏡窺看那個應該稱之為「婆婆」的婦人，心想：難怪西蒙很少提到他的母親，要是她媽媽也變成了個瘋子，她一定也會想辦法把她藏在一個沒有人知曉的地方，省得受到別人的譏嘲。

西蒙並不知道妻子心中的想法，他調整了一下自己在駕駛座上的坐姿，放開排檔加一點速，讓凱迪拉克駛上坑洞變得比記憶中還多的道路﹔纔到了金斯米爾，天上就開始飄起一些細細的雨絲，接近艾方斯的領地時，車前窗上的兩根雨刷根本就來不及排開成串的的雨滴，經過林蔭，散落的樹葉就開始堆積在雨刷的金屬條上。

終於，他們在大雨中，抵達了艾方斯家。

白色的巨宅有如宮殿，囂張地展示著這個家族的古老與財富﹔魯茲從大門內踱了過來，打著雨傘為他打開車門，一些小廝則開始從後車廂拿了他母親的行李，或打著傘，讓那名胖護士硬拉著他母親，走向她們面前那棟佔據了所有視線的華宅。

或許瑪倫．霍華對這棟豪宅，還有著難以磨滅的記憶，她在兩扇恍如羅馬競技場的大門前停駐片刻，彷彿是想起了什麼，沒等護士幫她帶路，就自顧自地走了進去﹔在大門之內，許多穿著僕役制服的男男女女，正等在玄關那兒，他們驚訝、同情和憐憫的目光，跟著這名婦人打轉，然後西蒙大步進入廳內，他回視所有人的眼神，則充滿了憎惡和憤怒，因為他從未曾有如此刻一樣地痛恨這些傭僕。

管家老瑪姬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就像他第一次見到這個老婦人一樣，那種厭惡感留給他一種強烈而持久的印象──旁人的舉動重重地傷害了他，但最糟的是，這個老怪物目睹了一切，就像十幾年前他第一次踏入這個家一樣──老婦人嚴肅地望著他，而西蒙純粹靠著意志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強烈的決心在他體內燃燒。

「莉薇．艾方斯呢？」他陰沉地問道。

對他的傲慢彷彿視而不見，瑪姬回道：「夫人在圖書室等你，其他事情，我會安排好。」

西蒙瞪著老婦人，她真是個不容小覷的對手﹔那犀利而熟悉的灰眼睛，以及冰冷的儀態所激起的憤懣，是他在商場上那些對手所無法做到的。

「其他事情」，他提醒自己，母親的福祉和報復，都具有相同的重要性，如果這個老怪物想要以他的受辱為樂，那她可就找錯對象了！

「要是那個女人不願意過來見見她的親妹妹，那我就和我母親一起過去找她。」

瑪姬愣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帶你們過去。」

在西蒙的示意之下，那名護士攙扶著瑪倫，碧亞翠絲則走在最後，五個人一同越過壯麗的大理石前廳，走向後方的圖書室﹔打開門之後，瑪姬反手關上門，堅決地想要留在那兒，確定接下來的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