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空心人》：「眼睛，我不敢在夢中相遇，在死亡的夢幻國土，它們不會顯現。那兒，眼睛是映照在折柱上的陽光；那兒，是一棵搖曳的樹；嗓音，在風的歌唱裡，更遠更肅穆，相比於一顆正在消逝的星星。眼睛不在這裡，這裡沒有眼睛，在這個殞星的峽谷中，在空洞的峽谷裡，這片我們亡者之國的破碎顎骨，在這最後的相遇之地，我們一道暗中摸索，並且迴避交談，在潮起的河畔匯聚。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並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星期一。

在面臨連串的問題之後，艾方斯企業終於舉行了可轉換公司債 (CB)債權人會議，有近90%的債權人出席，會議中，還是有債權人希望艾方斯企業以面額贖回公司債，並提出公司以分期方式償債﹔不過，最後有94%的出席債權人，同意以每張公司債八十七英鎊的價格贖回。

艾方斯夫人表示，目前未償還公司債的張數為七十萬張，如果以每張八十七元為贖回價格，所需資金為六千萬鎊，目前在艾方斯的償債專戶中，大約還有五千多萬元，要解決七十萬張未償公司債，還有小額資金缺口，她定要盡力將資金缺口補足﹔今天債權人會議通過決議，將送到地方法院裁定，地方法院裁定核可後，艾方斯集團將在一週之內，辦理公司債贖回作業。

西蒙也參加了擴大記者會，席間他神色自若，絲毫不受接踵而至的記者發問所影響，儼然是勝利者的姿態──即便他的快樂，原本就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每個人都曉得，為了併吞艾方斯夫人的公司和財產，他耍了多麼陰險的手段，然而設計別人本就是商場的常規，就算成功者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勝者為王，誰還管過程曾經發生過哪些插曲。

此刻，失敗者和勝利者坐在一起，形成一種非常耐人尋味的畫面：西蒙被安排在艾方斯夫人的座位旁邊，外甥和阿姨排排坐，也是比鄰而坐的新仇舊恨，新聞記者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拼命捕捉兩人對比的畫面﹔一時之間，鎂光燈此起彼落地閃動著。

「霍華先生，請問有人暗中收購並炒作『梅林克』和『西聯』的股票，是否真有其事？」

對於記者的提問，西蒙笑而不答。

又有人問了：「霍華先生，聽說『西聯』的董事一席，就值上一億英鎊？」

問題繼續爆開來：「請問『艾方斯』的財務危機獲得解除，與接下來『梅林克』和『西聯』的合併案，是否有絕對的關聯？」

西蒙不悅地站起身，示意公司的發言人巴克威爾，儘速處理這些惹人厭的媒體吸血鬼﹔下一秒，一張紙條被遞到他眼前，隨扈跟著幫忙擋駕，阻隔開一群想要挖出內幕消息的大批媒體記者，西蒙不動聲色地迅即離席，隨著艾方斯夫人，很快地走到另一間會議室裡。

甫關上門，他就問道：「妳想做什麼？」

莉薇找了張椅子坐下，低語道：「別懷疑，我只是想給你幾個忠告，如此而已。」

「我不喜歡妳對我說話的口氣。」

「彼此彼此。」

「李頓議員……萊斯利．李頓，他今天早上剛飛去日內瓦，聽說他可能要躲到南美洲吧。」

西蒙一怔，問道：「妳怎麼會──」

「我自有我的人馬。」莉薇正色道：「李頓那傢伙膽敢惹上紅頂商人，自然會被整肅，所以在明天以前，檢調就會對他發布通緝令﹔根據可靠的消息管道說，理查．史賓塞正準備要對你下手，如果運氣不好，大家都會被拖下水。我不想『艾方斯』在你手裡被毀掉，甚或是敗在那個人渣的手上。至於你，又打算怎麼辦呢？」

「我做事一向不問過程，只在乎事情的結果﹔只要結果是勝利、成功的，我就認為這種做法是正確的……至少，我已經把妳這頭號強敵，給逼得全然走投無路了。」

莉薇搖頭哂笑。

西蒙見了，不禁惱怒起來：「妳笑什麼？」

「笑你自不量力。」

「我會那麼簡單就被人整倒？」

「過度自信，只會造就一個無能的失敗者。」

「我會是個失敗者？」

「除非繼續跟我合作，你會輸掉自己的人生。」

西蒙聽她這麼說，默然深思了好半晌。

「如果你現在是火車軌道視察員，西蒙，你看見前方有十個兒童正在火車即將行經的軌道上嬉戲，另外有一個小孩，卻獨自在廢棄的軌道上玩耍，現在火車來了，只有兩條軌道可以選擇：不是去扳動軌道轉換器，就是讓火車繼續行進，再沒有別的辦法了。你會決定讓火車撞死那群不該在鐵軌上嬉戲的小孩呢，還是會想要犧牲在廢棄鐵軌那邊的無辜小孩？」

聽完這個問題，西蒙很快地回道：「當然是繼續讓火車行進。」

莉薇一頓，又問道：「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乍看之下，選擇好像是『0與1之間』的問題，事實上，這卻是主觀認知的錯誤﹔選擇撞死一個小孩，是有人認為這樣可以救十個小孩，以一換十。可是，只要我伸手幫忙，就真的能拯救這個世界了？」西蒙嘿嘿冷笑：「為什麼我就該去救那些小孩？反正救不救他們，人類都會走向死亡，既然早就命定要死，有必要再白白花費力氣，去做些可能毫無意義的事情嗎？」

「所以你誰也不會救。」

「那當然。」

莉薇又問他：「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十個小孩死亡？如果說，在那之中，也有你的小孩呢？」

「這個問題也毫無意義。如果是我，會笨到讓自己的小孩傻傻站在鐵軌上讓別人撞？」他冷哼：「火車上有煞車和氣笛，在試過一切手段之後，不幸還是可能發生﹔就算採取所有正確的步驟，能降低失敗的可能性嗎？所謂的失敗，只是單純對今天的我而言，明天這個失敗，很可能會是一切成功的基礎。這不就是人生的真諦？」

「有的時候，的確如你所說，人真的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依著宿命走下去。」莉薇嘆道：「如果不必犧牲任何人，那當然最好。可是，為什麼你沒有考慮要撞死那個孤獨的小孩？」

「撞死一個，或者撞死十個小孩，火車應該都不會出軌或翻車，就算因而翻車了，最起碼還可以想法子保住我的命﹔如果馬上踩剎車，反而更可能會馬上導致火車翻車，那死的人不就是我自己？」

「所以你只打算保護自己。」

「為什麼我不該先保住自己的命？」他冷然道：「『要是犧牲一人可以救十個人的話，難道這個人不該被犧牲嗎』？相信這個問題曾經閃過無數人的腦海。但也有反論：今天犧牲一個人可以拯救所有人，那就應該犧牲那個人﹔明天犧牲一百人可以拯救所有人，那又應當犧牲一百人﹔後天犧牲一萬人可以拯救所有的人，那就應當犧牲一萬人﹔如果大後天發現，這個方法其實有缺陷，必須再殺一個人，那我殺不殺？別人殺不殺？再犧牲一人，就真能拯救世人？那誰能先救我啊？」

莉薇望著他，緘默地呆坐在那兒。難道說，當初傑森也是這麼想的嗎？

西蒙繼續道：「那些自以為是的偽君子，總以為人世間的問題就如表面般單純，殺了第一個人之後，通常就無所謂了，『捨命相救』之類的想法，馬上會來安慰良心，鼓勵自己繼續執著下去﹔十個小孩的變數，是不是大過一個小孩？答案誰也不會知道。變數會互相產生新的變數，疑惑只會不斷滋長下去，因此現實的複雜度，不是十條人命重於一條人命可以計算出來的，再怎麼說，人命是自己的最重要。」

莉薇看著他，望進他那雙冷色調的灰眼睛裡，突然間，她好像看見自己早逝的丈夫，或者是艾方斯家可怕的老先生，不住地顫慄起來﹔西蒙像一個偉岸的學者，端坐在自己的孤獨中，面對著他的命運，卻始終不想屈服。

終於，她喃喃說道：「傑森．艾方斯是天生擁有王者風範的人，他是光芒四射的王者。西蒙，你有勇氣一肩挑起王者必須承受的命運嗎？你能成為保護這個企業的領導者，使這個家族繁榮下去嗎？」

「為什麼我就該背負『艾方斯』這個腐臭的惡名走下去？」他眼神凌厲地瞪著她，說道：「為什麼我就該守著『艾方斯』這個家族？」

莉薇瞠視著他，幾乎說不出一句話來。

西蒙起身，惡意地回道：「不要把妳的十字架交給我，夫人，我沒有妳的原罪，妳甭想叫我接下這個擔子。」

「這是你的宿命，」她沉聲道，「你將無法通過試煉的窄門。」

「那我就會全力抵抗它，並且開始唾棄上帝。」

西蒙冷哼著拋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