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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05 01:00:33瀏覽3523|回應2|推薦15 | ||||||
這是60多歲的莒哈絲。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戀愛題材都有其藝術性的價值。 女人的肉體之美是無與倫比的,當然男性的肉體之美也是,有些戀愛始於肉體接觸,有些戀愛則由崇拜靈魂起步;男人到了八十歲,仍舊在性生活上可以擁有需求,一個女人到了八十歲,還是需要愛情的滋潤,心靈枯竭的作家,似乎特別渴望這類的崇拜與接觸。 絕無僅有的愛情,比變態還變態的關係,比小說還小說的遭遇,是藝術家的共通生活體驗,如果說李寶瑞(Leigh Bowery)因為妮可(Nicola Betaman)的愛與寬容獲得成長,得以在表演藝術上盡情發揮,一九一四年四月十四日生於越南的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她晚年的情人楊.安德烈.史坦納(Yann Andrea Steiner),則讓年邁的莒哈絲重新對於自己的女人身分,得到完全的證明和啟發。 莒哈絲在小說《八O年的夏天》(L'été 80)裡描寫一個大學生,就叫做楊(Yann),於是愛屋及烏之下,這個名字從一個被創造的空泛角色,變為有血有肉的真實男人,莒哈絲深愛著自己筆下的人物,自然也跟著迷戀這個年輕憂鬱的男人。 楊與她相遇於一九七五年,像夏日般的一個夢境,年老的莒哈絲拍攝的影片《印度之歌》(India Song)首演,在現場許多書迷爭相拿著她的書請她簽名,這年的楊只是個中學生,地點在諾曼第卡昂市(Cean),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面;莒哈絲一生編寫了二十多部影片,其中最滿意的就是《印度之歌》,由於她住在鄰近的特魯維爾(Trouville-sur-Mer),便出席了這場座談會,與觀眾見面並交換意見。 當時,一個年輕的男學生拿著她的著作《摧毀吧,她說》(Détruire, dit-elle)請作家給他簽個名,就和一般的書迷沒有兩樣,但是這個少年卻對她說,他喜歡現在滿面風霜的莒哈絲,喜歡生命受到摧毀的模樣,並且希望以後可以寫信給作家,驚喜的莒哈絲在書的扉頁上簽了名,留下了她在巴黎的地址,然後被這些話觸動了她早年的戀情回憶。 這是多麼意外的巧合啊!她曾經在《情人》(l'Amant)一書的開始寫著: 一個年華已逝的女人,特別是一個情感豐富的女作家,自然會被這種讚美所打動。 楊是一個很有耐性的書迷,他持續五年寫信給莒哈絲,還企圖查詢莒哈絲的電話,這纔曉得莒哈絲不是她的本名,就像我Rosy,作家為了避免困擾,取個自己喜歡的筆名,這也是常態,不過很少有書迷如此主動,這也證明了楊是多麼崇拜這位女作家。 楊終於問到了她的電話,還打聽到莒哈絲的確切住址,長久的通信再也無法滿足這個書迷的渴望,五年後的某一天,他鼓起勇氣打公共電話給她,想要聽聽她的聲音,當時莒哈絲正忙著寫作,要他等兩個小時以後再打電話,沒想到兩個小時一過,這書迷又打來,莒哈絲還沒完稿,就隨口約了晚上七點見面,並要楊去指定的雜貨店買一瓶紅葡萄酒來。 無法擱筆的情況,每個作家可能都會遇到,但是莒哈絲的自我與固執,卻是許多藝術家都難免有的毛病,她讓這個陌生的年輕人進了家門,兩人一同喝酒聊天,但其實說話的,都是這個嘮叨不止的老太太;少年帶著百分百的迷戀與欣賞,沉默地聽著她發表高論,他們一直談話到晚上十點,楊連晚飯也沒吃,莒哈絲又要他自己去中央市場買東西吃,她想再看一遍剛寫完的稿子,就沒搭理他了。 那晚上,楊在飯後又回到了莒哈絲的寓所,在莒哈絲兒子住過的房間留宿,之後他住了下來,也離不開她了。 兩人的深交,開始於書信往返,後來則是同居生活的深刻體驗,莒哈絲是個老酒鬼,性格怪僻,雖有寫作才華,基本上人人畏之,她自己也很難與別人相處;幸虧楊出現了,但我們也不能說莒哈絲是一個浪蕩的女人,當時她雖不需要人照顧,卻盼望能有一個伴,寂寞芳心到了遲暮,也還是無法拋卻一個人所難以忍受的孤獨。 莒哈絲早年勤於筆耕,卻沒有在文學界獲得應有的名譽,當時法國文壇對她也缺乏掌聲,孤芳自賞的作家,終於遇見了難得的知音,楊是她的伯樂,是她夢寐以求的理解者,她長年所累積的壓力與孤獨感,終於得著發洩的管道。 莒哈絲的文字充滿了性愛的纏綿與象徵,她本人更是渴求男性的肉體,當時的楊簡直是入了賊窟,任這婦人予取予求;可惜莒哈絲一開始並未透過這個年輕人宣洩滿腔的情熱,最諷刺的是,這個和她同居的男人竟然是個同性戀,她欣賞楊的纖細與羞澀,卻痛恨他對女性的身體不感興趣,兩人吸引對方的完全相反,楊愛的是莒哈絲的文字,莒哈絲愛的則是他的外表與全心的服務。 楊每天幫莒哈絲洗澡,幫她準備晚餐,像個僕人一樣灑掃清洗,還為她的小說打字,更有如專屬司機一樣為她開車,這個男人的體貼簡直是所有女性的夢想,莒哈絲與他一起到海邊兜風,一同去電影院,也共享彼此生活中的一切,只除了他和她的床。 但那只是一開始,無法忍受寂寞的莒哈絲,終究還是強迫這個聽話的男孩與她共享床笫之樂,米歇爾.芒索這位兩人共通的好友(Michele Manceaux)在《閨中女友》(L'amie)這本書裡面,她非常露骨地描述了莒哈絲和楊的肉體關係,兩人相互探索的過程,在文字之中寫實地表達了出來,除了可以看出莒哈絲的強烈愛慾,還能看出一些楊被她半推半就的無奈,在床上他們糾葛著傷痛,無法實踐歡樂的愛情關係。 一個男同性戀者,被一個異性戀女人所逼迫上床,幾乎等同於強暴,楊驚訝於莒哈絲狂野熱情的作風,只因這個女人需要男人的臣服,她說:「不,你不是雞姦者,你是個男人。(Non, vous n'êtes pas un lambiner, vous êtes un homme.)」老太太的說法著實駭人聽聞:「好了,我在這,想怎麼搞我都可以。(Bien, je suis ici, vous peux me baiser comme ce que vous voulez.)」 楊不敢違抗她,就跟著成了她的性奴隸,這個女人愛他入骨,同時也要求回報,因為她要的是全部,要愛,要他的靈魂,也要他的肉體。 強烈的「社會意識形態」(social ideology),使她渴望一個完美的男人,這也是兩人發生關係的「徵候性意義」(symptomatic meaning),莒哈絲說:「為了創造一個男人,我要先毀掉你。(créant un homme, je vous détruirai d'abord.)」她對楊的期待是全盤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夢想和肉慾:「有一天,他發現自己能夠成為真正的男人,只要一個女人投入懷抱,他就可以佔有她,擁有她,還能學會藉此達到快樂,那真是妙不可言。(un jour, il se trouvera un vrai homme, quand une femme vient à ses bras, il peut la prendre, l'avoir, et apprendre comment atteindre le bonheur, qu'est vraiment merveilleux.)」 尼采曾經說過,最好的創造者首先必須是一個好的摧毀者,六十幾歲還沉迷於肉慾的莒哈絲讓人感到詫異,詫異的不是她這一大把年紀了,還無法看透人世間的情愛糾葛,而是她那想要毀滅愛人的心態;可以說,楊是個屈服於強勢女性的男人,但楊只想進入莒哈絲的腦中,探索文字底下的世界,而非作家衰老的身體,兩人的關係由作家與讀者開始,繼而進入服從與背叛,悲喜劇交織,成為讓人關注的結合。 兩人之間的關係有著「顯明意義」(explicit meaning),莒哈絲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從一而終的女性,早年接近馬克思主義的左派論調,言行也顯得過分自我,使她放恣於大女性主義,主張在肉體上充分解放,情人是誰,有幾個情人,都微不足道,她的論調是:假如一個女人只願意同一個男人做愛,那是因為她不喜歡做愛。 但莒哈絲卻喜歡和情人分享性愛,相對來說的「隱含意義」(implicit meaning),就是她相信愛情永存,哪怕身邊偶爾沒有情人,最重要的是,要有這種對愛情的持續癖好。 當佛洛伊德(Freud)宣稱小女孩因發覺自己沒有陽具而產生「閹割恐懼」,導致女性本身就是一種匱乏的男性主體理論時,就有女性主義學家反諷,得出小男生因發現自己沒有乳房與陰唇而產生恐懼意識的結論,因而男性是一種匱乏的女性主體理論,這種兩極化研究,或許可以套用到莒哈絲的身上,她雖然嚮往正常的男女關係,卻也恐懼楊已經把自己和自己的文字加以閹割開來。 在楊所寫的《這份愛》書中,有一段很特別且深具莒哈絲韻味的段落:「『你愛我嗎?』她問,我無法回答,她說:如果不是莒哈絲,你根本不會看我一眼。我也無法回應這段說法。她又說:你愛的不是我,是莒哈絲,是我寫的文字。("vous m'aimez?" elle a demandé, mais je ne peux pas réponser."si je ne suis pas Duras, vous ne me regarderiez pas."Je ne peut toujours pas réponser."Vous ne m'aimez pas. Vous aimez Duras et des mots.")」 嫉妒,每當我看到這兩個字,它們都是「女」字邊,不知怎麼的,總覺得嫉妒是屬於女人的專利,只有女人纔會嫉妒女人,不過在莒哈絲的情況下,楊是個男同性戀者,這使得她對其他所有的人都產生厭煩與懷疑,情執至此,就像莎士比亞說的:「嫉妒的人往往不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嫉妒,他們只是為了嫉妒而嫉妒。」或許,莒哈絲也嫉妒繆思神賜予自己的文學贈禮? 善嫉的莒哈絲不准楊看其他男人一眼,同時也不准他看其他女人一眼,甚至還不准楊見自己的母親和姊妹,為了保有這個小情人,莒哈絲簡直就像個暴君一樣,隨時都想監控著楊的生活,這已經是一種扭曲的佔有欲,在心態上甚至極度偏頗;楊是個溫和的男人,莒哈絲卻擁有瘋狂的遺傳行徑,就像她自己的母親,只要一發脾氣,莒哈絲就會將楊的行李全都丟出房子,高興的時候,又想拉他上床纏綿,反反覆覆,吵吵鬧鬧個不休,但楊最後還是乖乖待在她的身邊,彷彿是習於聽從母親的小孩,將莒哈絲供俸在心靈與生活的最高位置。 在基督教信仰的核心中,男女平等的觀點,絕無夏娃低下伺候亞當的含意,「女人要戀慕男人,男人要轄管女人」或許是教會創造的本質,但面對女性主義的莒哈絲,卻反其道而行,她理直氣壯地回應後結構主義「重新定義」的挑戰,雖然渴望回到屬於這時代的、被自己所喜悅的、伊甸園中的男女關係上,但是楊的委曲求全與勉為其難的服務,反而讓她更加失去了自信。 兩人的情愛持續了廿多年,一九九六年年初,莒哈絲偶然從睡夢中突然醒來,她知道自己已經完了,因為預感到長日將盡,生命的火花即將熄滅,她難過地喚醒了躺在身邊的楊,愛憐地說:「我要死了,跟我走吧,一起走吧!沒有我,你會怎麼辦?」 但是楊還是讓莒哈絲一個人走了。 如果說有些人的愛情是至死方休,楊卻至今還是沒有忘記和莒哈絲的忘年之戀,楊在她的晚年只是個筆下的虛構角色,莒哈絲去世之後,自己反成為楊筆下的人物了,他一連出了幾本書,都在描述這個獨佔了他的青春與人生的女人,許多人想要目睹這位與大作家共度到生命最後一刻的神秘人物,連出版社的編輯都沒見過他,彷彿他是要將自己放逐到某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繼續自己過去與莒哈絲的共同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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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