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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4/03 23:34:26瀏覽1135|回應0|推薦6 | |
看著洛雲躊躇的背影,蘇昉牽起白依霏的手,貼心地拉著她走了好長的一段距離,為的就是避免遇到附近的鄰居。 她們默默地走到有十幾分鐘腳程的公園,此時正當夕陽西下的時刻,由於午後下了點小雨,地上還有些潮濕,空氣顯得涼爽了許多;隨之而來的暮色很快掩蓋了兩人身上刺目的黑色衣裙,路燈逐步亮了起來,她們不由自主地同時抬首望天,絳紫的天空只有點點疏落的星星,在裊裊煙塵中看得不很清楚。 依霏首先開口:「謝謝妳剛才幫我解圍。」 「我──」蘇昉艱難地說道:「我原本以為妳真的墮了胎的,所以洛雲一開口,我也嚇了一跳。」 「我愛翼衡,當然不會殺了他的孩子。」依霏語氣尖銳地說:「至少,我不像某些人那麼狠心。」 蘇昉覺得她口吻帶刺,想當初,提出要依霏墮胎的人就是她,現在被指責了,還有什麼好反駁的呢? 忽然間,她又想起新寡的表妹,洛雲與曾翼衡結婚幾年,卻一直沒有懷孕,小阿姨雖然嘴裡不說,總是和媽媽一搭一唱地探詢著,現在曾翼衡死了,要抱孫子的福氣也沒了,話說回來,洛雲肯定也是很傷心的吧? 如果開了花的戀愛沒有結成果實,這種婚姻是不是一種悲劇? 拋開許多煩躁的思緒,蘇昉又道:「上回見面的時候,我們還在醫院,可惜沒有時間多聊聊。」 「那時也沒什麼好聊的。」 口氣還是如此不友善,蘇昉看著她,不曉得該如何接話。 白依霏忽然問道:「妳為什麼私底下告訴我翼衡的事情,還要我到醫院去探望他?」 「我只是覺得,這些意外不應該瞞著妳。」 「可是妳卻瞞著洛雲。」 「我覺得自己對妳有責任。」 「只是基於學姊對學妹的責任?」 「不是。」 「是同情我嗎?」 「不完全是……我想,那個男人即使沒有知覺了,也一定會希望妳去看看他,畢竟你們分開許久,也曾經有過一段情……」 依霏瞪視著蘇昉,往日那無比深沉的痛苦,使得她幾乎無法承受。 「妳根本就不瞭解翼衡。」 「我沒必要瞭解他。」 依霏傷感地流下了眼淚:「人都走了,妳還要說得這麼冷漠嗎?」 蘇昉想起曾經讀過的詩句,說道:「或許人生就像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說過的那句名言:『Si gravis brevis, si longus levis.(死得愈快,痛苦愈烈;活得愈久,悲傷愈緩。)』。」 「所以,妳覺得他應該這麼早死?」依霏忿忿地說:「原本我以為妳對每個人都好,只是出於體貼人的天性,可是我錯了。」 「妳這是什麼意思?」 「妳的善解人意,不過就是想要處處討好別人罷了。」 「我?」 蘇昉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對待別人的出發點,有沒有可能是一種討好人的心態;在她的觀念裡,只希望自己能夠單純擁有許多朋友,為了這些身邊的朋友,她可以幫每個人忙,也能夠付出一些心力來迎合他們。這種想法難道錯了? 「話說回來,妳真的關心過翼衡嗎?」 「他是洛雲的丈夫,我跟他也只是朋友,沒必要顯現出額外的關心。」 「妳可以關心洛雲,為什麼卻要一再傷他的心?」 「我沒有,我──」 「因為妳只想要傷害他。」 「我從沒想過要傷害別人。」 「妳拒絕他。」 「我只是拒絕一個使君有婦的男人。」 「當時他還沒結婚。」 「可是他有女朋友,洛雲非常喜歡他。」 依霏嘆息著搖了搖頭:「不對,大學的時候,翼衡拒絕了所有他身邊的女孩子,每個人都曉得,他的眼光只會落在妳身上。」 「那是──」蘇昉想要反駁,但她不確定該說些什麼:「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我──」 「妳因為傲慢,所以想要拒絕他;拒絕一個不死心的追求者,卻又踐踏對方的自尊,這就是妳最可惡的地方。」 「我從沒這麼想過──」 「或許吧,就算怎麼回首前塵往事,也都不是那麼重要了。」依霏惋惜地看著夜空,傷感地說:「而且,妳還猜錯了一件事。」 「什麼?」 「洛雲知道我生了翼衡的小孩……從頭到尾,她都知情,因為她根本就沒喜歡過他,也只想要傷害我們每一個人。」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如果妳要審判一個不忠的丈夫,可能要拿天平來秤一秤他的妻子,拿尺來量一量她的靈魂,讓鞭笞斥罵第三者的人,先去體察一下第二者的內在;除了妳,星象社的每個朋友都知道胡洛雲是怎樣的一個人,去問問洪元坤,不然就去問問林澄奇,他們可比妳這個表姊更明白,那個女人的心肝到底有多髒。」 蘇昉愕然地看著她,簡直說不出話來。 「我就跟妳談到這裡,要信不信,隨便妳吧。」依霏說著,似乎打算舉步走開。 「我──」蘇昉看著她,不免問道:「以後──以後我們是不是不會再見面了?」 白依霏回過頭,她苦笑著說:「應該不會了。」然後就轉身離去,只記得在剛剛升起的月光下,她那孤獨纖瘦的背影。 蘇昉茫然地在公園裡的長凳上坐著,面對著這個長期以來無故失聯的好友,她的心中突然浮現了許多往事。 依霏是以什麼心情和她見面的?背後還有多少傷口沒讓她看見?自己又到底傷她有多深呢?所以她纔會笑──以那種複雜的表情──露出那麼痛苦的笑容? 但是,回過頭來審視曾翼衡許多年來怎麼看她,讓她不禁想著:會不會,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她並不如自己所想像的那麼討厭他呢? 蘇昉茫然地看著白依霏離去,在她的心底,其實仍然處於一片渾沌之中。 她覺得自己迷失了。 蒙田(Michel Montaigne)在《隨筆》中寫著一句每個人都會思考的問題:「我知道什麼?」 話說回來,在她的一生當中,或者是與表妹、與曾翼衡、與依霏認識的每一段過程,她到底知道什麼?又遺落了什麼? 會不會,她連自己曾經擁有什麼或是失去了什麼,其實都搞不清楚? 蘇昉一臉空白地走路回家,就在路上,驀地,她的表情凝結住,像是一部黑白電影的定格。 掏出手機,蘇昉打電話給母親。 「媽媽,妳曾經愛過誰?」 「妳問這什麼問題?」 「告訴我。」 「在我們那個時代,父母說一就是一,我們要嫁給誰,根本就只能聽爸媽的。」母親說:「自由戀愛可是妳們這個年代的產物。」 「所以妳為了外公和外婆,纔會嫁給爸爸。」 「事實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這麼回事。」 「妳沒愛過爸爸?」 「都離婚那麼久了,問這個幹麼?」 「離婚之前呢?」 母親在沉默片刻以後,終於說:「沒有。」 「那妳愛的人是誰?」 「不就是妳嗎?」 「那,在我出生之前呢?」 「沒有。」 「爸爸知道妳的想法嗎?」 「或許吧,不過他很聽我的話,我叫他搬出去,要跟他離婚,他每一件都照做了,沒有一件事會忤逆我;幸虧當初跟他分手,不然也沒辦法把妳的小阿姨和表妹都接來一起住了。」 是不是,自己也遺傳了父母親的個性,所以面對任何人的時候,都會想要迎合別人,把討好所有的人當成一種阻隔別人接近或愛慕自己的做法? 這世界並不因死亡而有闕漏,因為死亡並非裂罅,生命因為失去的愛而更加豐富,因為拋開了所有的希望,就能夠擁有自由;生命的運行自有它的軌道為休憩,然後造成一具扭曲的屍體,或許星辰遺留在昨晚的夜空,便將它們從今天的白日下拋棄。 如果以死來報復,這是不是太愚蠢了呢? 憤怒、悲傷、恐懼……要控制一個人,不就只能採用這種負面手法嗎? 恐懼,就是對於生命產生危機意識的警告。對每一種生物來說,恐懼就是最鮮明的記憶。 當初父親是這麼看母親的嗎? 是不是,曾翼衡也曾如此看待她和洛雲的感情?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蘇昉問道:「妳喜歡小阿姨?」 「或許吧。」母親沉聲道:「也可能我恨她。」 「真的?」 「妳那小阿姨從小就人人疼愛,我是長女,什麼責任都要擔,只有她好命,能跟自己喜歡的人結婚,偏偏我和妳姨丈看不對頭,所以她在婚後,一直都沒有跟我見面,當了寡婦也拒絕我的幫助,就爲了那個男人……要不是他,我不會跟妹妹鬧翻,更不會聽妳外公的命令,跟妳爸爸結婚了。」 蘇昉覺得心驚膽戰起來。 「所以妳也恨我。」 「我沒有這個意思……」 蘇昉掛了電話,因為回想起自己和小表妹各自的婚姻,不禁痛哭失聲。 她從來不說,只因為愛得深;她愛得這般深,只是因為她從未真正愛過。 會不會,所有刻骨銘心的戀愛,如果男女之間無法相互理解,通常會導向兩敗俱傷的結果? 她向來覺得母親對於女兒從來不會見外,孩子在家裡拉拔到大,對於彼此都熟悉得不得了,離家之後,卻似乎變得陌生了;或許離開生養的母親,她纔會覺得每個人都是陌生人,就連母親也不例外,因此從小到大,或許到了將近卅年之後的今天,她也沒能真正瞭解母親的內在,更可能曲解了彼此的想法。 她可以經由一個眼神就發覺一個走過身邊的學生是否對課程內容感興趣,也能夠在校園中約會的男男女女的肢體表現上,確認他們是否在戀愛,然而到了此刻,她纔知道自己從來沒有仔細探究過媽媽到底在想些什麼,無論在情感和精神上,那個年長的女子都展現出雙重的陌生。 每一回首,這裡總是充滿著悲傷寂寞的氣息,還有著人們對世界的眷戀與不捨﹔一個死人最大的願望,就是重新獲得生命,正如一個病人的微小願望,只是重獲健康而已。 在這個世界上,許多弱者也許無法生存﹔為了生存下去,人只會漸漸喪失良善之心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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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