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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4/03 10:45:26瀏覽1156|回應0|推薦7 | |
洛雲非常厭惡要到醫院探視丈夫的日子。 例行的探視,不過就是觀看一個沒有反應的植物人,持續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模樣。 龐大的醫療費用,使她賣掉了兩人原來買的房子,搬回娘家和母親及大姨同住;蘇昉時常回來老家陪她,沒上課的時候,往往在她身邊聊些上班的趣事,她把工作辭掉了,在表姊上班的同一間學校做行政工作,丈夫出事之後,她也沒再跟以前竹科的同事見面了。 在變賣家中那堆雜物的同時,她偶然從書房清理出來一張字跡凌亂的廢紙,也辨認出那是曾翼衡的筆跡,一看內容,使她大感錯愕,同時也覺得非常氣憤;在紙上,他寫著種種絕望的心境,好像當初自殺,就是被自己的妻子逼迫的,這讓洛雲覺得非常難以忍受,憤怒之下,她把那紙一把火燒了,翻出丈夫生前最珍愛的望遠鏡,把它賤價賣給舊貨商,然後繼續猜測還有什麼他愛之如命的東西可以毀壞。 要是那個躺在醫院昏睡的男人曉得她把他的房子、車子、望遠鏡廉讓給別人,還將所有的回憶都出售給永不復返的過去,不知他會不會憤怒地從病床上跳了起來? 但洛雲的願望並沒有實現。 曾翼衡從未醒來,他的神智還是處於沉眠之中,彷彿不願清醒。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洛雲發覺自己常靜靜地呆坐著,回想著過去的種種,一幕幕的畫面如幻燈片般,從她的腦海中閃過;人生不過就是那些片段的組合物,忽然間她意識到:沒有那個男人的世界,或許自己也不算真正存在…… 她覺得自己有如行屍走肉般走到了街上,或者在無意間輕瞥了眼沒有丈夫的生活,看見隨著他躺在病床上流逝的日子,感覺到他生命一點一點消失,她閉上眼,想要盡快迎接這人生命的最後一刻,可這個男人依然安睡於生和死之間,對於她心中的難受一無所悉。 從微風輕哨的春天,經過酷熱難熬的夏季,最後到了充滿了惆悵的秋。 半年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洛雲每逢週六,就會到台北的醫院去,有時表姊會陪同,後來蘇昉說是兼了學校在職專班的額外課程,或者表姊夫又找表姊回家,總讓她一個人前往探視;洛雲實在厭倦了這種例行活動,也討厭侯玉堂老是巴著表姊的寶貴時間,剝奪了兩人共處的美好時光,更讓她覺得:當時真不該遊說表姊嫁給這個男的,侯玉堂根本就無法瞭解表姊對她的重要性。 話說回來,醫院是一個很吵鬧的地方,到處都可以見到哭泣的家屬,還有哀嚎嘆息的病患。 原本許多人都建議她把丈夫接回家裡,再雇一個外勞看護,一個月可以省下許多額外的開支,但是洛雲並不喜歡這種想法,只要思及和一個植物人共處一室,又回憶起他那滿紙怨恨的遺言,就使她覺得無比憤怒,因此她寕可在半年內花上百萬付住院費,也不想每天跟這活死人住在一起。 走到通往病房的甬道,她忽然看見表姊和一個女人並肩離開,雖然只瞧見背影一晃,卻使得她在認出來人之後分外氣忿了起來。 那不是白依霏嗎?是表姊找她來的?表姊怎麼沒有告訴她呢? 遭到背叛的感覺,使她心中充滿了怒火。 還有著對曾翼衡的怒火。 走進單人病房,沒有一個人在,這是下午四點護士小姐交班的時間,除了維生器材固定的聲響,病房裡靜悄悄的。 洛雲看著點滴,又轉向床上的丈夫,眼底充滿了怨恨的紅霧。 這個男人誰不招惹,就連躺在床上不能動了,還能讓那個女人遂其所願? 有的時候,洛雲會站在床前無言地看著她的丈夫,這具躺在病床上的活屍,側著頭躺在一片靜默之中,除了呼吸器的規律聲響,還有心電圖規律的起伏,真的看不出他有任何屬於生命的跡象;洛雲實在無法理解這個男人是否還有意識,她取下上衣胸口的別針,試探地用針頭用力朝丈夫的手臂刺了一下,眼見那尖尖的針深深刺進了他的皮肉,這人的臉上卻連眉頭也不曾皺一皺,她拔出那針,看到一條血絲從那針孔流了出來。 都刺了個洞,也流了血,為什麼人就是不醒來? 難道這樣還不夠疼嗎? 她憤怒地又拿那根別針使勁往他的手上猛刺,在丈夫平滑的皮膚戳出許多密集的小孔,看著他手臂上滿溢著鮮紅的血,洛雲心想:憑什麼這個男人就可以脫離她的掌握,能一無所感地徘徊在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境裡,連任何外界的痛楚都絲毫感受不到? 是不是,就算拼命傷害他的肉體,他的靈魂再也不受她所控制了? 回憶起國小養的那隻餓死的小貓咪,至少牠還會飢餓得不停喵喵鳴叫,微弱地發出哀嚎和祈求的訊號,但這個男人不同,他只是在沉默中持續沉睡,以這無聲的喧囂,進行可怕又強烈的抗議。 這是他對她最後的報復嗎? 「妳──」 聽見這聲音,洛雲把插在丈夫身上的別針拔了出來,看著他流血的樣子,就連旁人也會不免戰慄恐懼,但她還是鎮定地面對著意外的訪客,展露出甜美的笑容。 「原來是你。」 江遠志剛從新竹上來台北,想要趁空探望好友,沒想到一進了病房會瞧見這番景象,便忿忿地質問她:「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洛雲微笑道:「或許我只是想要確定他有沒有感覺……確定他能不能感覺到我……能不能感覺到我心中的痛苦。」 江遠志走了過去,看見那手臂上滿是怵目驚心的傷口,她熟練地拿面紙擦拭丈夫的血漬,似乎想要隱藏那些開始變得瘀紫的細小傷口,對於這個女人的歹毒,江遠志不禁感到無比恚怒;原本想要按鈴叫醫護人員前來,但一思及這麼做會引起宣然大波,他反覆不安地看著這個一臉挑釁的女子,看著她漂亮傲慢的臉,不覺咬牙切齒。 「妳真是個殘酷的女人!」 「翼衡比我還殘酷。」 「不對,」江遠志指正她,「把這個男人從內到外弄得遍體凌傷的,除了妳,再沒有別人了。」 洛雲看著手上的別針,丈夫沾在針尖上的血珠還沒凝乾,她嘆息道:「我?我只是想要把喜歡的人都留在身邊而已。」 「是嗎?妳這種喜歡的手段,不覺得會把人嚇跑了?」 「我不知道能怎麼把他留在我身邊,因此給他機會去搞別的女人,我滿足了他這麼多要求,他還如此對我,真是太狠心了。」 江遠志臉上充滿了詫異:「妳設計了丈夫的外遇?」 「我以為只要讓他跟喜歡的女人有了關係,就能夠解除兩人長久以來的心病,所以我把表姊找來家裡,天天讓他們見面。」洛雲苦澀地說:「沒想到,他沒膽子和表姊上床,卻竟然跟白依霏在一起──」 「所以妳無法原諒他?」 見她沒有回答,江遠志又道:「還是,無法原諒的人,其實就是妳自己?」 「我沒有辦法容忍他想著別的女人,他也沒有辦法容忍我,久而久之,我們就開始相互憎恨了。」 「這是妳自找的。」 「我知道啊!雖然一開始就不覺得和表姊住得那麼近很洽當,三不五時找她來跟我聊天好像也少了點樂趣,原本只是想要看看翼衡會有什麼反應,可他們卻在我面前硬撐,那種感覺真像是要窒息了一樣。」 「哪有妻子這樣設計自己的丈夫和表姊的?」 「或許我只是希望他們痛苦,」洛雲說,「可是事後最感到痛苦的人,反而是我自己。」 江遠志不免嘆道:「妳真的很傻。」 洛雲坐在丈夫的病床邊,看著曾翼衡僵硬的病體,又看著站在一旁的這個男人,不禁覺得這人沒有把她私下弄傷人的事情張揚出去,似乎有些奇怪;更怪的是,只有在這個男人出現時,她不會想要隱藏自己的情緒,也不打算瞞他什麼,這是面對表姊和曾翼衡的時候很難做到的事情,在江遠志的面前,她發覺自己總會不自覺地表現出難得的誠實。 「你會不會告訴別人我所講的一切?」 江遠志搖搖頭:「我不希望事情鬧大。」 「那你不怕我就這麼把他戳死了?」 「我當然擔心妳再對翼衡下手,所以等一下我會跟澄奇提這件事,教他以後別讓妳進來。」 「醫院可不是林澄奇那個庸醫開的,而且我是翼衡的老婆,醫藥費和住院費都是我付的錢,我有權利每天來看他。」 「只要妳以後別再做這種事,我就會守口如瓶。」 她看著他,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或許是因為我喜歡妳吧。」 「這種『喜歡』接近『愛』嗎?」 他苦澀地笑了:「也可能我只是同情妳。」 「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見她一臉故作堅強的神態,江遠志說:「妳是個非常可憐的女人。」 「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可憐,而且我最恨別人同情我了。」 「那妳為何要傷害自己的丈夫?」 「或許我只是喜歡看他痛苦流血的樣子。說不定我再拿針多刺翼衡幾下,他就會痛得甦醒過來?」 江遠志心驚膽顫地瞪著這個女人,哪有妻子會如此對待自己的丈夫? 但她的眸底卻充滿著要命的執著:「你說,翼衡在做些什麼夢?他會不會覺得這不夠疼?還是我應該拿針札別的部位?」 「……妳真的有病,我建議妳去看精神醫師。」 洛雲笑了,她又問道:「你知道什麼叫做『腦死』嗎?」 江遠志點點頭。「嗯。」 「你明白當一個人對於外界的痛苦和知覺都失去的時候,我會作何感想?」 「我能夠瞭解。」 「你真能明白嗎?」她忿忿地拉高了聲音:「你能明白跟一個沒有心的男人睡了兩年的感受嗎?當丈夫只想著別的女人,不然就躲在房裡避不見面,做妻子的又該怎麼辦?看著因自己而逐漸失去魅力的男人,看著那個男人在床上彷彿被去勢一樣對自己毫無所感,只是因為自己獨占了他,這還值得驕傲嗎?你說你到底能明白什麼?」 「我──」 「你以為你明白什麼?」 江遠志同情地看著躺在床上變成植物人的學弟,又瞧見那個冷血殘忍的女子,就像那句諺語:「假如你不會替人捲繃帶,就不可以去碰觸人家的傷口。」現在他同時看到了這兩人的傷口,卻什麼也不能做,除了嘆息,還能怎麼辦呢? 洛雲忽然自顧自地笑了,但在此同時,她的眼淚也流了下來。「就算我再怎麼弄傷他,翼衡連痛的感覺也沒有了……他好殘忍……連這點樂趣都不留給我,你說他是不是很殘酷?」 「真正殘酷的人是妳。」 「我是嗎?」 「嗯,現在我可以瞭解翼衡為何想要遠離妳的原因了。」 「真的?是什麼原因?」 「因為妳是一個渴望『不幸』的女人。」 「我渴望『不幸』?」 「對,妳渴望每個人都活在不幸之中,並且以此當做人生的樂趣。」 「是嗎?」她又笑了:「連我都沒有這麼瞭解自己。」 「妳嫉妒那些生活在幸福和愛中的人,所以希望自己身邊的人,都能像自己一樣地不幸。」 「或許我就是喜歡這種生活。」 「妳真是一個可悲的女人。」 江遠志在臨走前說,他的眼中充滿了一股憐憫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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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