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是值得留戀的時光，過了高二的分班關卡，洛雲終於升上了高中三年級，在課業更形沉重的情形之下，同學們一放了學，就各自跑去台北市南陽街的各大知名補習班報到，班上唯一沒有上補習班的學生，除了洛雲，只有葛蔓生習慣在家自修，不然的話，就是偶爾會在週末跑來她家，找表姊聊天。

洛雲見到這個同班的高材生，心裡更煩：「妳幹嘛要一天到晚來這裡叨擾？」

葛蔓生微笑道：「我來找學姊的，又不是找妳。」

洛雲氣嘟嘟地看著她，不曉得該如何反駁，只能往旁邊一坐，自顧自看著整點的電視新聞。

葛蔓生拿著個紙袋，就如往常一樣以書為禮：「蘇學姊，這個送給妳。」

蘇昉接過來，發現是自己喜歡的小說，但還是顯得有些不好意思：「Oscar Wilde（王爾德）的《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格雷的畫像）原文本，應該不便宜吧？」

「只要學姊喜歡就好。」

「我特別欣賞這本書裡面的敘述，像是那句『以感官治療靈魂，以靈魂治療感官』，連教授都無法清楚說明這本書所表現的意義呢。」

「是嗎？」葛蔓生微笑道：「學姊妳才華洋溢，擁有一般人所沒有的知識，所以我認為妳一定會喜歡這本小說。」

洛雲輕蔑地冷哼了聲：「馬屁精。」

「我這是誠心稱讚。」葛蔓生問道：「妳呢？妳又看過什麼有深度的小說了？」

一種迫切的嘲弄使得洛雲更為氣憤了，她搜索腦海中所有的記憶，忽然想起葛蔓生提過的文學家，然後說：「Oscar Wilde（王爾德）算什麼了？我就看過Paul Auster（保羅．奧斯特）和Dorothy Parker（桃樂西．帕克）的小說。」

蘇昉的眼睛亮了起來，她讚許地說：「我也喜歡這兩個小說家，小雲，難得妳也會閱讀這麼艱深的文學作品。」

洛雲看著她們兩個，她在表姊面前所說的一切，全都是從葛蔓生那裡現學現賣罷了，因為她知道真實的自己是多麼無趣，又是多麼地膚淺，根本一點內涵也沒有，只會拾人牙慧，勉強拼湊起來別人眼中的自己；真正東拼西湊的人是自己，她連自己該如何發展興趣和思考都辦不到，在所有的零碎片段中，散落著真正的自我，如果葛蔓生揭發了自己的一無是處，表姊就會知道自己是多麼沒有才華了吧？

但是葛蔓生並沒有多說什麼，這反而讓洛雲更覺得自慚形穢。

那是一種隱密的情感，在某種程度上卻又顯得無比透明，表姊和她不同，總會有著許多朋友圍繞在身邊，不像她總是孤獨一個人。

猶記得高中聯考那天，雖然前一晚就到表姊租的套房進行考前總複習，她緊張得卻連文具都忘了帶，還是陪考的表姊細心，一早就幫她帶著去考場了，可惜她考試的時候又弄丟了橡皮擦。

還記得蘇昉把自己的橡皮擦用小刀切成兩半，然後說：「我什麼東西都可以和妳分。」

感情也可以像這樣用刀清楚切成兩半分享的嗎？

等到葛蔓生離開，洛雲遲疑地看著這個同學的背影，覺得那好像是一種沉默的嘲諷，譏笑她是如何淺薄的一個女孩。

她忍不住轉過頭，喚道：「表姊。」

「嗯？」

「妳會覺得我很蠢嗎？」

「怎麼會呢？妳既聰明又伶俐啊！」

蘇昉看著洛雲一臉氣嘟嘟的樣子，實在無法理解表妹為何突然生氣了。

洛雲懶懶地問道：「這本書的故事在講什麼？」

蘇昉微笑著說：「這本書的故事很簡單，內容說有個叫做道林．格雷的美男子，因為長得非常好看，所以被許多人愛慕著，後來有個畫家仰慕他的外表，就替他畫了一張肖像，這個道林．格雷自恃美貌，拋棄了女友，害得朋友吸毒，還讓一些人家破人亡，結果他自己的面貌十八年來都沒有任何改變，那張肖像卻一天天變老、變得猙獰可怖，他深怕別人發現自己邪惡的秘密，就想要拿刀毀掉那張畫像，結果自己卻死在畫像前面，那把刀子還插在他的胸口。」

「他沒有變老嗎？」

「沒有，只有那張肖像變老變醜了。」

「他有沒有戀愛過？」

「有，可是比起情人，他更愛自己的容貌，又怕情人發覺自己的詭異肖像，所以拋棄了他的情人，後來那個女孩就自殺了。」

「這個女孩子也太脆弱了吧？」

蘇昉點點頭：「她付出太多，卻沒有回報，所以選擇了死。」

「不是每個人都怕死嗎？」洛雲不明白：「自殺不是更痛苦？」

「或許有的痛苦只有死亡纔能獲得解脫。」

洛雲還是無法理解，而她所感受到的痛，最劇烈的是和孟青平躺在一起那回，再來是被貓咪咬的那次，還有什麼會比那些感覺來得更疼呢？

後來她時常在想這個無稽的問題。

「那他一定很害怕吧？」

「嗯，所以他連那個幫他畫肖像的畫家也殺死了。」

「為什麼要殺那個畫家啊？」

「因為畫家知道了他的秘密。」

「被人知道了秘密就要殺人？」

「或許只有死掉的人纔不會洩露秘密。」

「那他死了之後呢？」

「這就是故事最精采的地方了。」蘇昉說。「道林．格雷做盡壞事，就是怕別人揭露自己的醜行，他拿著刀刺向那幅畫，沒想到僕人發現的時候，他的屍體竟然變得老又醜，而那張肖像反而跟他年輕的時候一樣年輕漂亮。」

洛雲聽了直咋舌：「好恐怖的結局。」

「這個結局就告訴世人：不要做虧心事。但另一方面來說，它也告訴我們：壞人未必都是又老又醜的。擁有清純無垢的外表，不一定能夠保持善良的靈魂，如果那些被道林．格雷所傷害的人沒有遇見他，都可能前途無量，道林．格雷使得這些人的生命蒙塵，也同時毀滅了他自己。」

「那就叫做惡有惡報。」

蘇昉嘆息著說：「他在十八年之中都受到良心的譴責，其實也算是很可憐的。」

聽完了故事，洛雲怔怔地看著多愁善感的表姊，一種欣慰的微笑，浮上了她那奇異的年輕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