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6/03/23 01:50:52瀏覽879|回應0|推薦7 | |
要說一切的開始,這得回到廿年前了。 在與自己相關的環境之中,胡洛雲無法瞭解明顯的陌生感覺,每當遇見了新的事物,都會讓她小小的心靈感覺到相當的震撼。 或許別人也無法純粹接受陌生的自己。 在房間之外,在家門之外,相對於一個剛剛明瞭自己存在的小女孩,這個世界是多麼地陌生,又是如此地恐怖,在家之內,在房間之內,這個小小的空間纔是自己所能夠掌控的範圍;印象中,她總是坐在沙發上等待父親,早上看他拿著公事包出門,晚上又見到他拿著相同的東西回家,有時他覺得女兒一臉不開心的樣子,她常常狀似無聊地待在電視前面,神色厭惡地瞪著它,好像無法接受螢幕上那些陌生的人事物。 巴斯卡(Blaise Pascal)說過:「人類一切的不快樂,都源自於一件事:無法安靜地待在自己的空間裡。」 胡洛雲在懂事的時候,就覺得自己不是個喜歡出去玩的小孩,爸媽都認為這個獨生女個性內向,不擅於和左鄰右舍打交道,也不喜歡出門遊玩;因此原本屬於童年的回憶裡,本來應該充滿了一些溫馨又微小的幸福,可是對於她來說,記得的總是某種自卑的情緒。 剛滿七歲,在胡洛雲的回憶中,印象最深的是小學一年級開學那天,她環顧教室,無助而悲哀地想著:矮,矮就是答案,一定是的。 在同年齡的小孩裡面,明明人家七歲都可以長到一百卅公分了,她卻硬是矮上每個人半截,就連穿上制服、戴上帽子,其他人看起來都一副神氣自得的樣子,就她好像套著件布袋,彆扭地在一邊煩惱百摺裙的裙釦太鬆、帽子太大、上衣太長,深怕走動一下裙子就會掉下來、帽子就會被風吹跑;第一天上課之前,班導命令全班的學生排排站,她是最矮的一個,悲慘的是,老師硬性規定要按照身高排座位,她更是被安排坐在講台的正前方,不僅得憋著氣、避免吸入太多粉筆灰,還得守住門戶、小心不要被老師講得口沫橫飛的口水噴到。 陌生的老師正對著她講課,陌生的同學們則全部盯著她的背後,似乎自己身上所有的秘密都被光明正大地探看著,那種感覺刺痛著她全身,困擾著她的情緒,因此那天父親從校門口接她下課,回到家,她難受地哭了一整夜。 當然還有更讓人受不了的事情困擾著她。 剛上課的第一天,導師是個看起來很兇的中年女子,姓佘,不管在上課時發現什麼問題,第一個就會點她的名,由於導師教的是數學,自然得天天被點名到黑板上算數學題目,答錯的話,還會被長長的藤條修理,因此上小學最初的記憶,總是在挨揍與疼痛之中度過。 這個世界充滿了智能平庸的可憐人,這種人所缺乏的是兩種重要的才能:冷靜判斷的能力,還有產生自信的能力。然而,不缺乏這種能力的人,很難想像缺乏這種能力的情況有多麼悲哀;就像尼采說的:「理解力遲鈍的人,總是認為遲鈍能形成知識的一部分。」 在她心中,所有的同學們都是天才,只要聽過一次解題的方法,馬上就能面對那些困難的幾何圖形,偏偏自己的理解力就是差,怎麼也看不懂該如何拆解方塊裡的圓形,或者是圓形裡的方塊面積,進行著無法判別的加與減。 然後老師開始喋喋不休一些她覺得極度無聊的問題:「爸爸買了蛋糕回家,把那塊蛋糕切成四等份,一塊給爸爸,一塊給媽媽,一塊自己吃,剩下那塊還要分給爺爺、奶奶、叔叔、伯伯,這樣爸爸還要再切幾次?」 問題一說完,她看了看旁邊的座位,前後左右,幾乎全班的同學都舉手了。 可是班導就是要點她起來回答:「胡洛雲,答案是多少啊?」 她挫敗地站在那兒,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 「這麼簡單的問題,妳還答不出來?」 「呃……」 「不會就去後面罰站,站到下課為止,去!」 在老師的責罵與催促聲中,她倍覺屈辱地移動細碎的腳步,走到垃圾桶旁邊站定,面對著同學們冷峻的背影,不爭氣的淚水在眼底滾來滾去,醞釀著要滑下來;後來的這一個小時,她可憐兮兮地無聲啜泣著,面對導師的厲聲責問,她心中還是無法明白:明明家裡就只有三個人,什麼爺爺、奶奶、叔叔、伯伯的又沒有住在一起,平時只要有蛋糕,爸爸都會把最大的一塊切給自己,這種問題有什麼好問的?又爲什麼要把蛋糕分給別人吃? 後來的自然課和美勞課,更是讓她覺得煩悶。 洛雲最喜歡爸爸,除了爸爸最疼她,在簽聯絡簿的時候,也特別會幫她準備許多上課要用的道具。 每次父親看完聯絡簿,看完一定會體貼地問上一句:「明天有沒有要帶些什麼?」 她指控似地說;「就上面寫的那個。」 晚上九點剛下了班,洛雲就等在客廳裡,等著讓父親看聯絡簿,爸爸發現女兒要帶吹泡泡的用具,九月初的天氣不穩定,外面下著大雨,雜貨店不知道是否還開著,還好他想到可以拿喝剩的飲料罐子和吸管玩吹泡泡,就忙著從垃圾桶翻來翻去,總算是找到了;把兩樣物品都清洗過,又想起老婆放在陽台的洗衣精可以用,於是他用自來水和好泡泡,裝在罐子裡讓寶貝女兒帶去學校。 「吹泡泡一點也不好玩。」第二天回家的時候,洛雲一臉不悅地說。 「爲什麼?」 「我不會吹,結果還吞了好幾口肥皂水,很嗆人的。」 心疼女兒的父親溫柔地摸著她的頭,心裡怒罵著老師,為何不仔細教小孩子怎麼吹泡泡。 安慰了幾句,他又拿著聯絡簿細審,上面的紀錄明明密密麻麻,班導卻只有簽個名,沒有寫下任何評語,父親覺得女兒這麼乖巧可愛,還埋怨老師沒有特別關照一下;女兒的聯絡簿上,今天又說要帶一張報紙及兩支牙籤上課,家裡雖然有電視,但他平時不看報紙的,只好晚上十點多跑去雜貨店買一份很晚的晚報,女兒等著等著都在沙發上睡著了。 還有牙籤要準備。 他問了妻子,可是家裡就是找不著半根牙籤,因為兩夫妻都沒有飯後剔牙的習慣,只能拿牙線棒矇混過去,當爸爸的用封口袋小心裝好,幫女兒放進書包裡。 隔了一天,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一連加班到晚上十點,他剛回到家,一進門就看到女兒在哭泣,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讓他心疼極了。 他緊張兮兮地連忙問道:「小雲,怎麼啦?」 「老師說我沒有帶她交代的物品……」 見女兒哭得如此傷心,他急得又問:「昨天我不是幫妳準備了?」 「老師說不能拿牙線棒!」 「那──」 「老師要我明天一定要帶牙籤,不然還要扣我分數!」 父親翻開聯絡簿,眉頭也皺了起來,只見班導在批示欄的角落註明了:「牙籤不能用牙線棒代替!」 他怒氣沖沖地問:「這樣也要扣分?」 妻子緩言道:「別氣了,小學生的勞作課嘛,你就去幫女兒買牙籤好了。」 於是為了女兒的勞作分數,明明都快要十一點,連晚飯也沒吃,心急如焚的爸爸就再度出門;巷子口的雜貨店都關門了,路上黑漆漆的沒幾個人,他只有開車去路程將近半個小時遠的夜市,買了兩包鹽酥雞回家,就為了那兩隻叉子! 他想問那些老師:「小學生念個書,還要這麼麻煩?」但這想法並沒有寫在聯絡簿上,怕的端是女兒會被導師找碴。 過了幾天,女兒的臉上還是沒有笑容,作父親的每天見到小孩苦著張臉寫算術作業,忍不住就幫忙著寫答案,心想:班導也真是的,天天出一堆數學功課,學生怎麼會快樂得起來? 如果誠實是一種美德,欺騙的原因可能是一種莫名的情緒化,或者只是一種規避挫敗感的手段。 開學的第二個禮拜,還是某個夏天的星期一早上,剛過了六點半,洛雲賴在床上不肯起來,恁爸媽怎麼叫喚,她也不應一聲,只想悶著頭躲在被窩裡,逃避上學這件苦差事;母親左哄右罵,怎麼叫她也不起來,到了七點,父親開始百般誘哄,她還是繼續躺在床上抗爭,只要能夠不去學校上課,她那顆小腦袋可以想像出任何可能的手段。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父親關切地問道。 「爸爸,我覺得頭好痛哦。」 「我們去看醫生好不好?」 「我不想去,」她皺著眉頭,「我只要爸爸陪我。」 父親柔聲道:「小雲,爸爸要上班,媽媽會幫妳跟學校請假,妳今天就乖乖待在家裡休息。」 雖然不願意,但她還是點了點頭,繼續躺在床上,對於不必上學而感到無比欣慰,也明白自己的煩惱終於獲得片刻的紓解。 七點卅分,父親開車去上班了,母親則忙著扮演家庭主婦的工作,並沒有留在床邊陪著她,以致於她覺得萬般無聊地躺在那兒,有如陰雲密佈似地鬱鬱寡歡,然後開始期盼父親早點下班回家來陪她;洛雲想起學校的聯絡簿,思考著父親會如何填寫請假單,然後渴求永遠也不必再面對老師、同學、數學題目、家庭作業。原本應該變成悠閒自在的一天,為何她卻渾身疲倦呢? 回憶起那連串的數字和問題,她真的感到頭疼起來。 她是否真的有病呢?還是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只是學校和那間教室所造成的悲傷與挫折?平時看起來總是精神抖擻的同學們,在面對那些數學圖形時,是不是也會覺得無奈而痛苦? 想著想著,她卻覺得愈來愈不舒服,終於到了中午的時候,母親剛弄完中餐,忙進忙出的,只能在洗衣的空檔來看她的情況,卻赫然發現她竟發著高燒,本來還煩惱該不該帶她去看病,現在真的病了,立即打電話告訴父親。 「小雲燒到卅八度半,你要不要請假回來?還是我先送她去看小兒科?」 朦朧之中,她聽見母親打電話給父親,神色和口吻都顯得非常憂慮。 她問:「爸爸呢?」 母親掛上電話,微笑道:「我們先去醫院,他一會兒就過來了。」 洛雲跟著母親出門,在巷子口攔了輛計程車,然後直奔附近的小兒科;車窗外還是飄著小雨,這早秋的天氣是如此濕涼,讓人覺得怪不舒服的。 到了醫院,醫生幫她量了體溫,結果已經高燒到卅九度,便跟母親說要打點滴,不然很難退燒;洛雲躺在病床上,腦後安放著冰枕,讓護士小姐把長長的針頭刺進手臂。 當那雙冰冷的手將綁在手臂上的皮帶鬆開時,她明顯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流進了自己的身體裡面,眼見那吊掛著的鹽水袋中滴落了一些透明的液體,她突然覺得自己渾身放鬆,好像那些水般的液體逐漸滲透了四肢,有一種被舒緩、被潔淨的感覺。 「爸爸怎麼還沒來看我?」她又憂慮地問著母親。 「媽媽去打個電話,問一下公司裡的叔叔。」 「叫爸爸快點來哦。」 母親安撫地摸著她的頭,然後洛雲就睡著了。 當她甦醒過來的時候,醫院裡牆上的那只掛鐘,指示在六點的位置,窗外黃昏的天空是一種暈紫色,然後她看見護士小姐正在幫她拔除點滴的針頭;母親坐在床邊,眼眶紅通通的,原本洛雲還以為她是在爲自己而擔心得哭泣,後來母親很快就否定了這種臆測,宣布了一個讓她震驚的噩耗。 「小雲,妳爸爸他……他出車禍……死了……」 母親開始哭泣起來,狀似悲不可抑。 「怎麼辦?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以……以後我們要怎樣活下去呢?」 洛雲注視著她,這是首度見到母親眼淚鼻涕都流下來的樣子,那情景有些可笑,她不明白媽媽怎麼會像個小孩一樣嚎啕不止。 親人的死亡,她是第一次經歷到,腦袋裡似乎有些茫然,還有著退燒後那種頭重腳輕的感覺,然而洛雲怎麼也無法理解,最疼愛她的父親究竟是到哪裡去了。 |
|
(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