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趱3/3(下)完
2007/12/24 09:15:35瀏覽1107|回應0|推薦37

 

深秋的夜風中,有落花緩緩地飄下。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數著花瓣凋零的歲月,看著春日的菖蒲和夏日的百花,然後就是滿眼枯寂的季節。

只坐了一會兒,我就被這種沉寂擊潰了,似乎整個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似乎正深潛夢中,周圍黑暗而寂靜,讓我感到無邊無際的孤獨。

近月來,囚鎖在心底的情感仿佛聞到了秋天的氣息,開始哀嘆這樣的時光。

曾以為我的心中只有元微之,但想起了韋皋,又忍不住激動起來。我對此萬分恐懼:難道當年真是動情了?

過了這麼多年,這樣的心事讓我覺得痛苦不堪,我躺在床上蜷縮著身體,像一個渴望昏睡的嬰兒,慢慢順著時光溯流而上。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初見的情景。

可那年他一紙文書要我奉命趕赴松州(四川松潘),松州地處偏僻,氣候嚴酷,我被流放的地方不是縣城,而是城北的高屯子。那風沙夜裡吹得我渾身發冷,但又怎抵得過心底的寒意?

若是這一切,都只是一個閨中少女一場春夢,那該多好?我卻已年華老去。

陷入睡夢之前,腦海中突然閃現了這樣的念頭。是啊,若只是一場夢,醒來,我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待字閨中,生活中單純到了只有高堂,只有琴棋書畫女紅刺繡,甚至不懂情為何物,不識愛之一字,又怎會遭此劫難呢?

馬蹄韃韃,我寫起了惆悵的《馬離廄》:「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那是如何的哀鳴啊?

接著是《鸚鵡離籠》和《燕離巢》,我寫得愈發難受,不意中摸著頸中瑩潤的珠鏈,這是他當日贈予我的生辰禮物,「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珠離掌》就這麼寫成了,我撫摸著那串珍珠,心一橫,將它割斷取下,隨詩一併送回韋皋那裡。

回想起錦江舊居,不由得寫下《魚離池》;望見邊關盤旋的雄鷹,我寫下了《鷹離鞲》;復又想起那年搭建的「吟詩亭」,回憶起當年眾人和他興致一起,歌詠宴飲的情景,於是《竹離亭》也躍然紙上。

「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台。」這是我寫《鏡離台》的最末兩句,倘若他讀了此詩,還是不願把我召回,便該如何呢?

這十首詩,我自擬卑微的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染塵鏡,而將他比作自己賴以依靠著的主人,他厭棄我,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接著謠言就出來了。

像當年我有求於他,無中生有的謠言反而點醒了彼此,他邀我入幕府,我也從未拒絕。

或許他認為我是為了權勢之便,這種事情在坊間太普遍了,可我真是被他的賞識所打動,別無他想。

娼妓不能輕易動情,可是情這東西不是說控制就能夠控制的,它來得如此猝不及防,不知不覺間就突然佔據了整顆心。

韋皋那日看著我良久,開始循循善誘:「薛濤,妳清楚自己的價值。」

「謝大人謬讚,」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洪度慚愧。」

「美貌無常,青春易逝,這兩者無價,只因世間女子皆難長保。」韋皋暗示我。

「大人說得是。美貌青春皆奢侈,猶如鏡花水月,轉瞬即逝,唯有才智可隨年歲增長,不是麼?」

廿歲那年,有韋皋保護我,也許還可以一直保護到年華老去,到我的容顔枯萎,到我的青春發霉,可他離我而去,又有誰能護我?

蒼老的年華,僅剩回憶錯誤來得著一些解脫,我知道一切都沒有答案,至少現在沒有,我連最卑微的情愛都沒有;至少韋皋知道他需要更多的權勢,元稹要更高的名聲,可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沒有權勢,我一樣活得痛苦,有了才名,我更是不快樂,權勢名聲對我來說不同於男人的重要啊,但我對那些男人的意義,不也只是這無法留駐的青春美貌?

想那韋蕙叢死後兩年,微之寫《離思》後一年,他即在江陵納妾安仙嬪,安氏不久去世,沒過幾年,我聽說他又另娶新婦,娶了才女裴柔之為續絃,依舊毫髮無損地重新踏上仕途,再做乘龍快婿;沒幾年,已屆不惑之年的他在浙東,曾來函邀約,頗有意接我前往敘敘舊情,但這時他遇見歌女劉采春,那風姿綽約的有夫之婦,讓他將我抛在腦後,微之並且贈詩予她,卻忘了留在梓州的我。

回憶當年韋皋和歌女玉簫的往事,不也同樣使我處境尷尬?

一切又安靜下來了。

我總是想起那個氣勢如山卻渾身儒雅的男子,不知他現在封王入京,過得又如何呢? 

曾猜想韋皋會不會看著我離去的背影唏噓一番,或者元微之新婚那日會不會一而再地回想起和我相處的那一年時光,然後惆悵,或者流淚。他們會不會因為想起我而更加懷念曾經帶來的詩意浪漫,將我駐留在心頭,時刻叨唸著?

就我這樣的娼妓來說,情愛本就是一場賭局,誰做莊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會不會贏,而這賭局裡,籌碼是青春或時間,兌換的是幸福。

讀了我的《十離詩》,韋皋終於軟了心腸,將我召回府內,晚上那雙手輕輕拂著我的髮絲,用一柄梳子,一下下的幫我梳理著頭髮,每一下都那麽輕柔,像是稍微大力,我便會不見了一般,我從鏡中看見他的臉,也感覺得到那股異樣的氣氛,而那雙手拂過我髮絲的時侯是如此笨拙,卻又如此溫柔。

我曾到過接近吐蕃的松州,寫下《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詩,他說第一首尤其好:「聞說邊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我對戍守邊疆將士的艱苦生活,寄以深切同情,他明白我的心,知我感時體物,心繫百姓。

我喜歡自己的瀟灑,即使淚流成河,也只在自己的面上,沒有人能感覺得到。人人說我能斬斷情緣,豈知我心寒如冰雪,清冽而憂傷?

我記錯了,不是為了元微之鬧翻的,我先遇到韋皋纔又戀上元稹,和韋皋的關系由暧昧到鬧僵,那次是我氣他和歌女玉簫之事,他就將我下放到松江作為懲罰,只因我不該當紅顔知己,不該妄圖做他唯一的情人,不該自以為是他的朋友,不該如此尴尬得不清不白;臨別時寫的《十離詩》,雖讓他回心轉意,我知道他捨得一切,放得下女人,拋得了多年情誼,即使很快把我調回來,卻寒了我的心啊。

我出錢把自己從樂籍中贖了出來,搬到了浣花溪邊,將劍南的蜀紙由麻紙改製成短箋,精致、細膩、有情調,樂山特産的胭脂木浸泡搗拌成漿,加上雲母粉,滲入玉津井的水,染成粉紅色的紙箋,浮印松花紋路,平日專門用來謄寫自己的詩作,並將之贈予往來友人。

韋皋卻不高興,說我不入他的府邸,和他有了隔閡。

我卻笑他,說隔閡早就存在了。

韋皋愣了。

我笑著說:「我曾經和微之有段過去,你知道的。」

韋皋將我拉到懷裡:「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原諒妳了。」

我推開他:「為什麽原諒我?我覺得自己沒錯,何來原諒?大人說要原諒我,就是認為洪度有過!但洪度認為自己沒有錯!大人無須聲聲原諒,小女子也不需要原諒!」

韋皋歎口氣,忽然笑了,說道:「朝廷已發文書,將封我為南康郡王,本想讓妳跟著我回京述職,或者請妳喝杯餞別酒,可還是忍不住想發火。本官從不輕易對女人發火,妳是第一個!」

一路無話。

我送他岀了梓州城外,微笑著說:「洪度祝郡王一路順風!」

「咱們就此別過。」淡淡然落下一句話,扔在地面,好像能夠砸起塵埃,砸出漣漪。

韋皋從高大的駿馬上低頭瞧著我,只是嘲諷地一笑,似乎還有些苦澀。他的笑曾經那般好看,如同初春最和煦的陽光,又似夏日裏透過茵茵樹葉投射下來的日暈,明亮耀眼,可如今,為何那暖如春風的笑,竟讓人覺得滿心悽愴?

他調轉馬頭走了。

修長的身子在風裡晃動,廣袖輕輕飄搖,那背影流風回雪般的美,我靠在城門旁目送他的身影,看得怔了。

後來劍南節度使總共換過了十一位,每一位上任必定都要拜訪我這位女校書,似乎已成官場慣例,飽經風月的年華,逐漸在時局中凋零,我穿上道袍隱居一隅,終身未婚。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回憶,不能長相厮守,孤身也能快活,我在山澗清掃蛾眉,靜思心音,打算以此了了殘生。

轉眼數年已過,長身站在暮藹之上,那人的訊息不斷傳遍各地,他在朝堂上呼風喚雨,依舊如朝陽般明亮,然我卻只記得那纏起我的長髮喚我的歲月,但終歸一夢。

夜露漸冷,人也憔悴,隨著流水下墜,我曾願奔赴他鄉,我也曾陶醉快意,只是年華匆匆游走,裂成晶瑩的水花,縈繞散去。

我想起那曾經絢麗的孔雀,貞元元年南越獻孔雀一只,韋皋本想將牠贈予我,可我堅決不受,只讓他養在宅邸裡的別苑,我這樣迎來送往的人生,供不起高貴的禽鳥,既然飛不了,就在屬於自己的窩裡盡力展翅開屏吧。

想起十四歲那年,父親溘然長逝,我在歡場侍酒賦詩、彈唱娛客,成了梓州的歌妓,人們稱我為詩妓,總之,就是妓。

那年的韋皋是多麼儒雅的謙謙君子,卻又浪漫多情,我為他題下《謁巫山廟》一詩:「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王。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云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巫山雲雨啊,元微之明白我,所以寫詩譏刺,笑我只是他身後的浮雲野花,不及韋蕙叢專一至死。

那年韋皋認真奏報朝廷,請求讓我擔任校書郎官職,無奈府中護軍進言,說是軍務倥傯,若使妓女為官,有失體統,連累帥使清譽!紅裙入衙,更有損官府尊嚴,徒留話柄,皆不過是他們的心病。

只是,當我面對往事,卻發覺已是生命的秋天,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可我頭髮白了,耳朵聽不見了,雙眼也迷茫了,心中卻清醒如昔;只願能再回顧一次,再想起吟詠「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那種激盪的情緒,花會落,是否為了明年春光下開得更為燦爛?詩句不老,是否只是想要安撫詩人鈍暓的殘年?

這天一早醒來,我看著窗外的枇杷已落花飄零,想起昔日交際場上的風光繁華,如今芳顏流逝,已近暮年的我,只能在夢中依稀回憶當年和他們相知相與的種種悲歡。

除了回憶,我的心裡還剩下些什麼呢?

而在這樣的早晨,我知道自己將永遠閉上寂寞的雙眼,忘卻那些反覆纏繞心頭的往事。

(全文完)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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