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趱3/3(上)
2007/12/21 23:58:59瀏覽1163|回應0|推薦33

唐 大歷十三年春,至大和六年

長相思,在長安,相思天外日月長。

我穿了套湖藍色的雲錦繡雙蝶鈿花薄衫,髻上斜插著粉白的牡丹珍珠流蘇簪,腳上穿著一雙煙藍色的繡鞋,跟著父親向前院走去。

春日晴好,父親陪著我來到這片大花園,告訴我:以後咱們就要往赴邊地,爹爹被指派蜀地,即日就要離京。

那一天,匆忙之下沒來得及細看故園,那該是怎生模樣呢?

那年我八歲,爹爹讓我以梧桐為題,吟詩一首,那詩頗有童趣:「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父親一臉怔忡地瞧著我:「怎麼此詩如此不祥?」

「孩兒不明。此詩描摩景致,何來不祥?」

「這詩雖是應景之作,句中『迎送』、『往來』,卻暗含分離之意……」

或許是當年一語成讖,或許是那年秋風裡的梧桐過於悽涼,千里迢迢離開了長安,一家人來到了邊疆不毛之地的劍南之地(四川),父親死後,孤兒寡母難以為繼,然後我入了樂籍,見到了他。

忽然想起今日樂坊無事,便到了後園裡踅著,細細一瞧,發現滿園花草疏於修剪,遂拾起刀剪,慢慢弄出自己喜歡的樣式。

放眼望去,僅見四處盛開著粉白紅黃的的小花,牡丹和芍藥並不如以往那樣豔光四射,只一旁的紅杏芳香則甜而不膩,有一股清新的味道。

這些春天開放的花不像秋天開的花那樣蕭條,更不像冬天開的那樣凜冽,也不似夏日牡丹那樣濃妝艷抹;我看著那花,想起京城幾十年前的故園景象,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喜與悲,仿佛只是為了在這個季節的清晨,隨著風輕輕搖曳。

也許是陽光,也許是春意,我打算剪了枝杏花回屋裡,又呼吸了幾口清新空氣,只覺得神清氣爽,胸口暢然。

一陣風吹來,有些料峭,只見飛絮舞天,一旁的小丫鬟道:「姑娘,奴婢去給您取件披風來。」

「好。」

丫鬟一離開,隨意再走幾步,前面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草地邊上有幾株結滿花苞的桃樹,錦江畔兩株高大的杏樹,紅柳下還有一架秋千。

不知是多少年前,我在這兒遇見了節度使韋皋,為他吟了句「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於是他讓我在府邸擔任校書郎,為他賦詩宴樂,為他招待客卿,也為他自薦枕席,人人都曉得我和他是何等關係。舉世無依,孤身女子附人羽翼之下,不然又何如? 

用袖口拭淨秋千上的灰塵,我坐了上去,拉拉繩子,搖擺了起來。

身子在秋千上輕輕晃動,遠遠望去,遠處廣廈鱗次櫛比,林野縱橫阡陌,一座曲橋連接假山流水,看上去蔚為壯觀,在這樣美麗的地方,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口裡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曲。

這一夜,一直睡得恍恍惚惚,腦子裡時常出現一些離奇的夢境,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有時身在花木繁茂的京師,有時又在陰森寂寥的舊屋,有時甚至是在樂坊,在錦江那小小的閣樓裡,研墨寫起憂傷的詩句。

女兒膝下有黃金,只跪天地與雙親,我心裡明白,不同韋皋致歉請罪,他是不會原諒我的。但我又何曾向人如此低頭呢?

推開門走出去,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而小徑兩旁的花枝還滴著晶瑩剔透的水珠,露水從新綠的葉子滑動而下,似乎生命也跟著晶瑩剔透起來。

「姑娘,我已將詩箋呈給韋大人了,但……」

「軍臣,」我不禁嘆息,「你當真這麼絕情,還是不願見我一面麼?」

韋皋將我流放松江,是氣我和元微之(元稹)有私情,縱然當初或有存著與他雙宿雙棲的念頭,可我已年屆不惑,微之只當而立之年,他可以拋棄鶯鶯那樣的妙齡少女,我心中明白,對於這樣的露水情緣,他終究是沒有半點認真的,否則怎會在讀了我衷心寫岀「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卻依然要離去呢?

不知怎地,我這首《池上雙鳥》,輾轉傳到了韋皋手裡。

那天他看著我,冷笑著說:「洪度,那句『朝暮共飛還,同心蓮葉間』,真是濃情蜜意啊!」

韋皋滿嘴嘲諷,口氣卻寒得徹底,讓我渾身發顫,我本有和元微之雙宿雙棲的念頭,這一年和他情深意愜時,我是想過要嫁人的,但好景不長,元微之要離開劍南,說是上京探望故人,我心裡卻明白,此時芳華已至秋暮,那人又放縱多情,也只得靜靜了斷了這場情緣。

聰明如我,知道這樣的關係是露水情緣,朝生暮死,何必恩恩怨怨反覆糾纏?

而他寫那首《離思》,「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不就是對我表明去意和拒絕了麼?

張生絕情抛棄了深愛的崔鶯鶯,卻沒有分手的理由,正如元微之對我,也不過就是「曾經滄海」,根本就「懶回顧」了。

「修道」是元稹給我的理由,我明白,名士才子有求取功名利碌之心,更有顧及面子聲名之念。許多人說,那詩本是微之寫給愛妻韋蕙叢的,年廿七歲卻不幸去世,雖說他的許多詩篇都不由自主有亡妻的影子,《譴悲懷三首》、《六年春遣懷八首》、《雜憶五首》、《妻滿月日相唁》等,篇篇都感人至深,可元微之怎可說是一個癡情感恩的男人?就在韋蕙叢死前幾個月的三月孟春,元微之身兼東川監察禦史,在梓州(四川三台縣)與我眉來眼去、纏纏綿綿了數個月,在他的妻子故去之前,他不也留宿我這兒,對我悠悠說著情話?

曾聽人說,微之曾拒絕一名向他求職的才子,斥其格調不高,為女人牽衣攜裾,以至於詩中句式陰柔。

可他又如何呢?男人的情愛發乎於中,詩句最能顯現真意。可惜他不懂,韋皋你也不懂,纔讓眾多女子孤絕難耐。

上了馬車,重游樂坊舊地,遠處的氤氳的幻光,久久不散,我輕手合十,謝上蒼一解思念情憂。

我坐看遠處,不願低首垂淚,寧可保有尊嚴。

曾想尋找自己的方向,活得隨意而快慰,我曾尋找可棲止的地方,如今終於失去。

後來我來到邊關,看見前線將士,偶爾聽些道學清音、嫋嫋塵煙在風中,不由得拾起舊箋;重念舊句,掙得幾人讚嘆,可孤身一人,想起往日繁華,花也潰敗,風也憔悴。

月疏雲沁,相思更甚。韋皋,你當真如此狠心?

再次留詩予他,最終為了那些年的依伴。

離開梓州這天早晨,我始終等在他府邸前,一點一點積累的愛戀,終究有一天要離開,帶著承諾等待,等待他將我喚回。

生命是染著塵土痕跡的道路,得到的未必是永遠的幸福和期盼,饒記當年多少詩人騷客來到我這兒,爭幾年輝煌,終究黯淡。

歲月花般燦爛,我滿頭的青絲已成華髮,再沒有什麼能夠留住當時的情,際遇和分離,已經沒有差別了。我這萬里橋邊女校書,向來閉門獨居,偶有才子獻詩,不如今日情亦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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