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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6 18:38:44瀏覽895|回應0|推薦9 | |
回顧我的飛行生涯「鍥而不捨,金石可鏤」
《于建俊將軍口述---蔣彤雲整理記錄》
民國28年,我出生在山東青島,當時日軍已占據東北,日軍所到之處燒殺擄掠姦,無所不做,父親是空軍八大隊的士官長,跟隨國軍對日抗戰。
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父親僅回到青島短暫探視數日,便又離家,國共內戰父親再度上了戰場。父親沒空回老家,是舅舅帶著奶奶、我娘和我從青島搭船到上海。當時時局吃緊,父親安排一家人撤退臺灣,八大隊轄下有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等三個中隊,大隊將兩架轟炸機改裝成空運機,運輸撤退人員,父親負責管理飛機,我們才有機會搭機來臺。
民國37年12月,一家人隨八大隊從「上海大場機場」起飛,飛機降落在台灣「新竹基地」,出了基地大營門口,所有眷屬被安頓在「竹風俱樂部」大禮堂。這是日軍留下來的一個俱樂部,距離基地不遠,在空軍醫院旁邊,俱樂部不大,但是眷屬不少,娘和其他女眷到附近田埂撿拾稻草,用稻草在地上隔出一格一格的「家」。
奶奶、母親、舅舅、我和一歲多的弟弟就這麼在稻草隔出來的小方格子裡住了一個多月。當時我九歲,跟著大人離鄉背井一路從青島到上海,從上海到新竹,九歲的記憶已經非常深刻,印象中的新竹基地被美軍轟炸的處處是斷垣殘壁。
後來,空軍安排我們住在「樹林頭」的空軍宿舍,也就是後來的空「空軍一村」,一村原是日本高階軍官的職務官舍。好幾家擠一間,住了四個多月之後,再度搬家,這次是「新竹監獄」對面的兵營,兵營曾經是日軍的倉庫,早年堆放油和機械,記得剛搬進屋裡,有一股很重的煤油味道,久久不散。
大人將一整排的「兵營」簡單的隔成數小間,每家能分配到的空間真的不大,我們家裡人多,全家人睡在一個房間裡,屋裡放不了兩張床,我和弟弟一直睡地板,後來機場附近眷村陸續興建完成,左鄰右舍紛紛搬到「東大路和延平路」新建的眷村裡。我們家因為父親官階低,始終沒有分到眷舍,就這麼一直住在「兵營」裡,直到民國九十四年兵營拆遷前夕,方才搬離住了半個世紀的兵營。
國小畢業,父親說,東港大鵬灣的「至公初中」是周至柔將軍創辦的學校,專收家境清寒的空軍子弟,上學只需帶「糧票」,其他學雜費和住宿全免,因為免費,所以錄取率低。我是非去不可!
在家中,我是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父親待遇低,負擔不小,在父親鼓勵下,獨自一人北上,在現今的「懷生國中」參加入學考試,一個月後放榜,獲得錄取。
我就讀「至公初中」時成績非常好,畢業同時考取了新竹中學和新竹高工,因為家境關係,我選擇新竹高工就讀,為的是高工畢業後能立即就業,減輕家庭負擔。當時許多來臺軍人子弟,大家都想高中畢業後就業,賺錢養家,我有幾位同學原本讀新竹高中,後來也轉學到新竹高工。
眷村長大的孩子多能吃苦耐勞, 高一暑假,參加救國團暑期工程隊到南橫「鋪馬路」。當時家境都苦,僧多粥少,報名暑期工程隊未必都能如願。當時我身高1米75,工程隊挑了兩個男生,除了我之外,另一人是新竹中學的學生。大太陽底下幹活兒又熱又辛苦,挑磚頭,揹石頭,兩邊肩頭都磨破了。事先救國團在說明會中要我們各自帶幾塊家裡丟棄的衣服,說是墊在肩頭上避免磨破肩膀,我帶了一件父親穿破的軍汗衫,後來墊在肩頭的軍汗衫都磨穿了,工程隊工作艱苦,由此可見。
那一梯次有20名高中男生,有人負責挖山頭,搬石頭,有人負責挑石頭,鋪馬路,每個人曬得漆黑漆黑,三餐吃的是大鍋飯,晚上睡在國小大禮堂裡,當時年輕體力好,什麼粗活都幹,工讀一個月,月薪八百元,為了貼補家用,再辛苦也咬牙硬撐。
高二開學不久,同學哥哥說位在建中路美軍顧問團正招考兩名水上救生員。我去了!記得有三十多人報考,美國軍官親自監考,現場不僅測驗泳術,還測驗水上和地面救生技巧,測試過程很嚴謹,絲毫不馬虎。幸虧同學哥哥事先幫我惡補水上救生技術,幸運的獲得錄取,和另一位救生員兩人一組分別負責上、下午班。
我向管理泳池的美軍說,我還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只能上晚班,美軍很幫忙,要我和另一人協調好就好。這位夥伴也很幫忙,他自願上日班,我上晚班,每天放學後,騎單車趕上班。
當時新竹高工到美軍顧問團之間無路可通,每天風雨無阻穿梭在鐵道和田埂之間,經常得扛著腳踏車,踩著田埂,再抄油庫旁小路,趕到美軍顧問團打工,途經一間柑仔店,花五毛錢買花生、五毛錢買饅頭果腹。
美軍顧問團水上救生員待遇高,月薪一千元新臺幣,當時父親一個士官長月薪不過三百元出頭,所以這份打工掙的錢大大紓解父親沉重的負擔。整整打工一年,後來因為課業繁重只好辭職專心讀書,這期間,美軍眷屬看我老實可靠,搬家、洗車都找我,讓我賺點零用錢,我還會找幾個同學幫忙洗車、搬家賺外快。
高工畢業前夕,救國團到學校協助軍校辦理招生活動,我因為高中三年成績優異,獲得保送「空軍官校」機會。原本打定主意高職畢業便工作分擔家計,在獲得保送空軍官校之後,人生規劃完全改變。記得那一年報考軍校學生很踴躍,報考空軍官校的同學尤其多,我們那一期最後通過體檢僅38人。
畢業典禮結束後,前往高雄岡山官校報到,想學飛行,先得克服高度的恐懼。學校安排同學們試乘,試乘之後一口氣刷掉4/5的人,38人進校,留下來的只剩7人。7人搭上軍卡車驅車前往屏東東港新訓中心,當時官校第四十三期正在東港新訓中心進行新兵訓練,有三班,人數比我們多的多、訓練也比我們早了兩個月。長官問我們七人要不就合併到第四十三期,要不就先休假返家,等下一個期班人數招足了,再併為第四十四期一起受訓。我們當時都想家,於是大家各自回家,在家待了兩個月,當年十月空軍官校又招了一批,於是把我們叫了回去,成為第四十四期學員。第四十四期進校時四十多人,經過嚴格的體 能操練與飛行訓練,民國52年3月18日畢業當天,掛上飛行胸章只剩十九人。
兩年的官校生涯只學飛行,受訓時先飛PT型機,後來飛T-6型機,之後在基本組飛T-28型機,高級組則飛T-33型機,T-28型機和T-33型機當時都是新飛機,眼看即將成為飛行員,既驕傲又興奮。
記得在空軍官校高級組時,我和同學吳家芳剛放了幾課單飛,特別興奮,一次序列再度安排練習單飛,地面上我們兩人說好等會兒上去時,要來一次超低空飛行,起飛之後,一切按照規定航線飛行,返場前,我們兩人真的飛到屏東東港去超低空。當時忽略飛機已呈低油量,直到油量紅燈亮起,方才驚覺油量已低緊急返回落地。
因為不知道能否撐到安全落地, 當下採取立刻下降高度,由於高度下降太快,座艙罩全起霧,四面都糊了,完全看不清窗外,進場落地時勉強看到跑道,眼看就要一頭撞上跑道,趕緊將飛機拉平,這時飛機突然出現海豚跳,我立刻加油門,發現不對,正要收油門,說時遲那時快,「趴!」飛機重重摔在跑道上,在跑道上一路滑行,最後終於在跑道外側草地上停了下來。我迅速打開座艙罩,爬了出來,這時看到進氣口正不斷吸入空氣,原來油門還沒關,趕緊再爬進座艙,關上油門,再度爬出座艙。
這次緊急落地,岡山官校跑道因此關閉,幸好另一架超低空飛行的吳家芳油量還夠,他快馬加鞭飛往臺南轉降。當時空軍指揮參謀學院還在東港,事後有教官說他們看到兩架T-33型機違規,居然在東港上空實施超低空飛行,低到連機號3078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次違規飛行,原本校方要以最嚴厲方式處理我們兩人,以杜絕往後群起效尤後患,後來考量我們品德和飛行技術都在同學裡名列前茅,據說有教官為我們說情,後來只被長官痛斥一頓,未受其他處分。我們很幸運,如果換成現在,肯定被淘汰。
民國52年3月空軍官校第四十四期畢業後我分發至桃園基地,飛的機種是F-86F型機,因為喜歡挑戰,膽子也大,所以常飛別人不願飛的任務,學長也喜歡安排我跟著編隊飛行,當時副隊長徐德之玩笑說我是他的最佳2號機。
記得有一回,時間應是民國53年,四架F-86F型機出任務,領隊是副隊長徐德之,我是2號機,目標區中國大陸閩江口。我們剛接近閩江口,對面的四架米格機便對頭而來,雙方頗為接近,彼此遙遙相望,互不退讓,長機無線電中命令2、3、4號機:「Salvo、準備接戰!」我們立即拋棄油箱。
當時距離民國47年溫州灣大捷不久,溫州灣之役中擊落九架中共MiG-17型戰機的正是F-86F型機。這次出任務飛機攜帶的是令中共聞之喪膽的響尾蛇飛彈,當時中共空軍還不是我們的對手,四架MiG-17機和我們對峙一會兒,便快速折返離開。早年兩岸飛機常在空中相遇,通常米格機會快速閃回去,不敢和我們正面相向,這次兩岸戰機幾乎接戰,我是摩拳擦掌,很想大幹一場。
另有一次與作戰長黃永龍兩機編隊出偵巡任務,飛機掛的依舊是響尾蛇飛彈,兩機飛過海峽中線不久,見海上有一艘中共軍艦,長機黃永龍和我低飛通過。 這次任務是要一探老共軍艦動態並進行偵照,剛進行偵照不久,艦上突然發射火炮,「砰!砰!砰!」火砲非常密集。我和長機立刻鑽升拉高,脫離此起彼落的火砲射擊,返場落地後,審視偵照結果,這次任務因為清楚拍攝到軍艦艦上狀況,獲得四分的戰分。當年任務多,退伍當天,飛行生涯累積的戰分超過兩百五十分,總飛行時數超過四千五百小時,在同期和前後期同袍中,飛行時數算是多的了。
我在桃園基地待了兩年,民國五十五年嘉義基地F-100型機需要人手,上面要求各聯隊派兩名飛行員支援嘉義。桃園基地指派黃學文和我前往,新竹基地也派了兩人,其中一人是孫成生。我們至嘉義基地二十三中隊報到,先是地面學科,結束後帶飛,才飛了一課F-100型機,嘉義基地突然告知,要我們解散回到原部隊。
我跟二十三中隊隊長報告說想回新竹,因為奶奶和家人都在新竹。經過隊長幫忙,如願以償調回新竹四十八中隊,從小隊員起,陸續完成該有的資格鑑定,取得3號機資格,再後來從四十八中隊調至四十四部訓隊。
四十四部訓隊當時尚在新竹基地,是專責培訓官校畢業生成為一名戰鬥機飛行員的中隊,那一年,我開始代訓空軍官校四十六期畢業學官,包括傅慰孤。
早年出任務進行偵巡都是貼著中國大陸沿海飛行,當時空軍飛機使用的油由美國提供,美方常有意無意提醒我們,當月提供的油量如果沒飛完,爾後將減少提供油量,所以我們是卯足了勁兒拼命的飛,一天飛三批、四批很平常,飛一次是一個多小時,但是地面上的準備作業往往是飛行時間的數倍,飛行員往往甫落地,一旁的飛機已經在等候,剛下飛機,任務提示講解完,便爬上飛機,再度起飛,經常連歸詢時間都不夠,很辛苦。
民國61年,部訓隊從新竹移防臺東,我跟著部隊到臺東基地,當時只是一個訓練中心,志航尚未成立聯隊。民國六十七年聯隊正式成立,我從隊員一步一腳印走來,在聯隊中先後任職中隊長、大隊長、參謀長,民國78年接任志航基地聯隊長,基地飛行員中從基層做起,直到聯隊長,我是第一人,在這之前部訓隊歷任的聯隊長都是空降。
我是家中長子,家庭負擔重,從軍後便一直幫忙父親分擔弟弟、妹妹的學費和生活費,始終沒敢交女友,後來隊長曾經為我牽紅線,對方的家人一聽說我是飛行員,全家反對,我們僅見了一次面便告吹了。後來隊上長官夫人介紹她的同事,是一位老師,老師秀外慧中,個性溫柔,什麼都好,就是年齡小了我許多,經過兩年的交往,我們結婚了。結婚時我已經35歲,是中隊裡最後一個光棍,隊員比我還高興,隊員和眷屬們把空勤餐廳布置成喜宴會場,當天席開十餘桌,非常熱鬧,那是一場極為簡單,樸素的婚宴,氣氛溫馨、熱鬧,充滿袍澤之情。直到現在,太太還常提起曾經讓她感動不已的那一場婚宴。
四十多年來,很感謝太太勤儉持家,教書之餘,把家裡的長輩和兩個孩子照顧得很好,兩個孩子各有所長,成就也很好,讓我無後顧之憂。
民國八十八年,我以中將軍階屆齡退伍,退伍後至臺東馬蘭榮家任家主任,陪伴的是一生戎馬的孤老榮民。民國九十三年卸下榮家主任一職,正式告老返家,自此陪伴始終默默支持我的妻子與家人。
身為軍人,我們的信念是效忠國家、愛護人民、衛國保民,為了國家的安危,願意拋頭顱灑熱血。回顧一生飛行生涯,從掛上飛行胸章的那一天起,便以國家興亡為己任,早已置個人死生於度外,我們放棄了自由, 將人生裡最精華的一段歲月,無私無我奉獻給國家,我感到無比驕傲,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次,飛行仍然會是 我的第一選擇,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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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