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任行政院經建會及金管會主委兩財經要職的胡勝正，政黨輪替後重返中研院經濟所學術領域，學術根底加上政務官歷練，使他的經濟政策觀與藍綠主流均有所不同。他贊成兩岸金融與經貿開放，但由於規模差距太大，他認為對等與風險控管非常重要。由於全球政治有左傾現象，他提醒國民黨政府，在開放過程中對弱勢的保護及貧富差距問題的惡化現象要更關心。

以下是訪談摘要:

問:您對中國大陸經濟的觀察，其機會與威脅？

答:中國從開放以後，積極走向市場化、自由化，而成為世界製造中心，經濟成長非常亮麗。

中長期來看，中國有很多的挑戰：第一是所得分配不均，區域發展失衡，所以中國展開了西進計畫，若能成功，未來潛力不可忽視。

第二是人口老化，老年人口佔總人口百分之十，未來人口老化速度會更快，而且男女分配不均，會造成很大的衝擊。

第三是法治問題，很多人拿印度和中國相比，認為中國分配比較平均，沒有階級問題，但印度在英國殖民時代定下的法治基礎比中國好。中國基本上還是人治社會，如果能夠完成法治化，未來就無可限量了。

如果他沒有辦法解決這幾個問題，經濟發展將會達到極限。從GDP成長推算，中國在二十年之內會超越美國，超過是一回事，要能持續超越美國，就是要看能不能解決人口老化、區域發展失衡與建立法治社會這三個問題。

問:全世界都在談G2，您認為大陸的全球影響力是一時的，還是長久的？

答:中國現在是世界第三經濟體，明年GDP可能就超過日本。但中國若要持續發展，還是需要法規制度的建立。

中國與美國如同難兄難弟，貿易開放提供了美國廉價的商品，但也造成失業率長期偏高，最近更從五點多升至九點多，所以兩國的開放有互補作用，也會產生一些摩擦。

中國因為走向市場化經濟，舊制度摧毀了，如醫療、社會保險等都必須重新建立制度但目前仍青黃不接，人民相對沒有安定感，所以儲蓄氾濫，大量資金累積，因而買了很多美國公債，目前中國持有一點二兆美元金融資產，中國要保護他金融資產的價值，還想挑戰美元地位，這也開始產生競爭關係。

未來世界可預見到自然資源、能源缺乏，中國相當積極的在世界各地搶購自然資源，也會造成衝突。

短期來看，中美關係應該會走向合作、緩和衝突的方向，會在對抗中尋求合作，成效如何，就要看歐巴馬未來如何跟中國對話。歐巴馬任命的新大使洪博培非常了解中國與台灣，將扮演重要的角色。

問:大陸經濟正積極轉型，希望從外銷導向經濟體轉變為內需導向。在快速變遷中，您對兩岸經貿關係的中短期觀察為何？

答:ECFA將提供更好的機會，但也帶來挑戰。中國經濟成長很快，但也有很多國家急起直追。當中國工資成長後，越南、印尼開始提供廉價、有訓練的勞工與之抗衡，這是中國必須面對的。從台灣的觀點來看，兩岸緩和，產生更多的經濟交流，可讓台灣經濟和所得成長，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從中得到好處，會有「贏者圈」內外之別，南部的農民、傳統產業的勞工等將反而受害，政府應該好好思考如何回饋。如果忽略跟這些人對話溝通，提供受害者信服的對應措施，勢必會引起強烈反彈。例如WTO談判就卡在農業問題，世界各國都要保護自己的農業，農民相對來說是比較弱勢的團體，為了保護弱勢，WTO的進展就相當困難，應用到兩岸經貿關係來看，也是一樣的。

問:對「輸者圈」政府應該做哪些規劃，來減少他們的損失與痛苦？

答:中國的優勢在勞工比台灣便宜，低技術產業會取代台灣，雲林、嘉義很多傳統產業會加速凋零。現在有很多台灣農民去大陸開墾，再用很便宜的價格回銷台灣，那等到開放以後，會有更多的農民沒有辦法生存。所以第一要務，就是要提昇這些產業的競爭力。台灣農業要改造成為休閒農業、精緻農業，應該要有很多技術與資源投入，政府應該思考如何輔導農民轉型。例如台灣現在發展有機農業，但並不是個別農地不用農藥就是有機農業，需要整體規劃，也需要透過政府輔導建立品牌形象。

問:未來五到十年台灣經濟會有怎麼樣的變化？

答:台灣經濟相當有活力，台灣不是沒有品牌，可是多在B2B市場，例如台積電對於品質的管制、技術的先進、製程的優異在業界著稱，但只有企業界了解這些品牌。台灣還沒有發展出消費者市場的品牌，這方面確實做的還不夠，只有Acer開始有一些成果。我們看韓國， Samsung 發展出品牌，也花了二、三十年以上，中間也失敗過。建立品牌需要相當的投入，要建立通路、維修系統，都不是短期就能達到的。以台灣來講，我們的優勢在於建立了產業群聚，所以很多國際企業來找我們代工，因為我們可以用最低的價格、最快的速度，提供最高品質的服務與產品。但是像筆電市場，台商掌握了全世界百分之八十幾的市場，結果是自己跟自己人競爭，破壞了市場價格。

台灣在面板、通訊、半導體製造方面具有優勢，未來應該考慮經濟情勢的變遷，如人口老化、能源缺乏、 還有新興國家的需求作為考量，並以自己的優勢做為基礎。台灣人很有彈性，對市場反應非常敏銳，我們在精密機械方面也相當有競爭力，未來應該如何結合傳統的優勢創造新的產業，例如人口老化，未來醫療器材的需求會很大，但他不是規模經濟，而是少量多樣，台灣如何結合半導體、通訊、精密機械的優勢，在醫療器材上面有所著墨？再來，太陽能面板跟IC面板原理相當接近，甚至技術還更高階。很多台灣IC產業如台達電、台積電都開始進入綠能市場，我們不應該進入一個完全不了解的產業，而是把我們現有的產業向外擴張，尋求新的用途。通訊跟精密電子機器結合以後，那是不是電動汽車也是我們未來可以發展的？

高科技之外，台灣是各種華人聚集之地，是一個很好的文化創意產業的Test Model，不只是中國，東南亞的華人也聚集到台灣來，這也是台灣文化創意產業可以發展的因素之一。

問:您擔任過經建會主委，如何評價現在政府的經濟規劃？

答:我卸任以後，就避免在公開評論政策。其實金融政策及現在所提的六大產業方面，都是沿襲我的規劃，很多政策都是延續的，沒有藍綠的差異。不過比較起來，民進黨政府對弱勢團體確實有比較多的關心。

問:日本選舉變天，民主黨完全取代自民黨，代表政治左傾趨勢。美國民主黨勝選，也比共和黨左傾，對台灣有何啟示？

答:左傾是必然現象。過去幾十年我們談全球化、自由化，使全球經濟有大幅的改善。但是在這過程中，可以發現所得分配不均的現象越來越嚴重，台灣也是一樣，雖然民進黨時代很努力推行國民年金、敬老津貼等社會福利政策，但並沒有完全改變不均的現象。「輸者圈」對全球化經濟的反彈當然也隨之更加嚴重。談台灣經濟自由化，兩岸經濟交流，「贏者圈」要如何照顧「輸者圈」是一個很重要的課題。需透過政府的教育、職訓、輔導政策，讓更多「輸者圈」的人，也能進入「贏者圈」行列。當然，還是有許多再努力依舊屬於弱勢的團體，政府就應該實行社會福利和其他政策，對「輸者圈」做更多的照顧。

民進黨觀察到全球經濟在轉型，所以提出「知識經濟」概念，幫助弱勢產業開發利基，改善競爭力。台灣醫療、健檢很有競爭力，我曾經說過，到韓國觀光烏鴉可以變美女，到泰國可以帥哥變美女，來台灣觀光以後，是不是可以身體變得很健康？這就是我們很大的利基。發展觀光業對縮小貧富差距，是很有用的政策。新加坡的觀光產值雖然不高，只佔全部GDP的百分之十，卻提供了近百分之三十的就業人口，而且觀光業可以容納各種階層的人才，台灣過去曾經忽略過這件事。

問:金融海嘯引發的經濟危機是否穩定了？

答:各國消費者信心指數都已經穩定下來，雖然本月指數仍比去年當月低，但跟上個月比起來，已經有略微的提升，汽車市場、房市在全世界也逐漸穩定。這次金融風暴來自全球儲蓄氾濫，新興國家崛起過程中累積了大量儲蓄，中國儲蓄率達60%，非常的高，這些儲蓄被美國過度的消費吸收了。危機發生以後，第一個階段就是跌深反彈，前陣子許多企業過度悲觀，後來發現存貨不足，造成急單現象。接下來各國採用寬鬆貨幣政策，提昇貨幣流動性，提供低利率資金刺激經濟。我們有消費券、節能汽車補貼，大陸有家電下鄉、汽車下鄉。在這些政策激勵下，消費者支出穩定了，現在關鍵就是要看在沒有政策加持下，新興國家儲蓄有沒有下降，消費有沒有增加，而不是依舊靠美國的過度消費來支撐市場。一方面要消費者本身對未來經濟有信心，另外一方面要看各國政府是否在社會安全制度下建立一個安全網，讓人民有所認同。如果這次復甦還是靠歐美的過渡消費來成長，而不是靠新興國家的儲蓄下降，那過幾年以後，可能還是會再次發生同樣的問題。

問:美國的經濟體制造成這次金融危機，您認為美式資本主義國家的反省與檢討夠不夠？

答:這不是夠不夠的問題，而是有沒有前瞻性。在兩千年的時候，美國就制定了沙賓法案來因應安隆案，但後來卻產生新的問題，造成了這次的金融海嘯。在改革的過程中，我們總是向後看，而不是向前看。例如過去SARS的時候，我們在找SARS的疫苗，結果現在來了H1N1新流感，那未來呢？每次都會出現新的問題，即使現在的問題都解決了，也不能確保未來不會發生新的危機。

這次最大的問題在於資產證券化，這次美國房市泡沫規模跟1980年代差不多，次貸本身造成的損失也不過三千到四千億，會造成這麼大的問題，就有點像之前的毒奶現象，三鹿的三聚氰胺只是很多種牛奶的一個品牌，本來只要不買三鹿就沒事，不會引起社會恐慌。但後來發現每種牛奶都有可能混雜三鹿奶粉，消費者對市面上所有牛奶品牌都產生疑慮，甚至連奶製品都乏人問津。

美國金融衍生性商品市場是把各種金融商品混合包裝銷售，以降低風險，結果次貸危機爆發，消費者對所有金融商品都產生疑慮，最後摧毀了所有金融市場，證券化的金融產品大幅下跌，造成金融快速萎縮。歐巴馬提出金融改革方案，可能解決了金融資產證券化的問題，但未來或許會產生新的金融商品，產生另外一個危機。所以治本應該是金融透明化和更好的監理制度遏止肥貓。2001年發生了網路泡沫，但是泡沫之後的網路發展卻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市場和商機。在未來，金融創新和金融危機還是會持續發生，如果監理做的好，未來即使有危機，也可以在可控制的範圍內。有些金融證券化產品不適合一般投資人購買，所以應該要標準化，有足夠的財力才能購買。 再好的醫生也不能遏止小感冒的發生，但大感冒導致重病的後果，是可以避免的。

問:度過這次金融風暴之後，對台灣企業與投資人的建議？

答:這次連動債問題讓投資人和部分金融機構受到部分傷害，也凸顯我們在風險控管方面還有努力的空間，金融國際化使機會增加，但機會越多傷害越大，更要注意風險控管。兩岸金融交流不是只簽訂一個MOU就可以解決風險控管問題。我們的金融都集中在台北市，大陸一個ICBC或其他幾個大的國營機構，就可以把台北整碗捧去，因為這些大型金融機構的通路布局都是全中國的，所以我們金管會也密切注意兩岸金融交流的對等。要去大陸可以，但是一定要先做好功課，是不是真正了解大陸的市場、文化？相對的，大陸來台灣加入競爭，我們業者是否了解要如何因應？「贏者圈」產業裡面也有弱勢的企業機構，是不是已經做好準備？

問:台灣與大陸金融業競爭力比較為何？對台灣的威脅有多大？

答:台灣的經理能力比較強，但規模小很多，他們有交易通路的優勢，所以我們必須要做好風險控管。我是主張開放的，但開放有機會，也有風險。台灣對大陸的出口已經佔台灣總出口的40%，所以做好風險控管是非常重要。風險控管包括對市場的了解，如何做因應措施。有些人做好了準備，所以很成功，像旺旺、康師傅等。不過一將功成萬古枯，也有很多企業失敗以後又回到台灣，國際企業也有退場的。要了解自己的能力與市場，做好準備，中國離我們這麼近，了解中國是非常重要的。(訪問:戎撫天  整理:呂紹瑋)

(2009.9.7 旺報刊出)

胡勝正小檔案 

出生：1940年 

學歷：美國羅徹斯特大學經濟學博士 

經歷：美國普渡大學經濟系教授與系主任 　　　

          中央研究院經濟所所長 　　　　　　

          行政院政務委員 　　　

          行政院經濟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

          行政院金融監督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

現職：中央研究院經濟研究所通信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