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好友

當我抵達上海後，決定用心記錄每一天的生活，每一次的旅行，所以我每天背著相機出門，看到有趣的、美麗的、醜陋的……，一律拍下來；吃飯時，要動筷，停，讓我先拍一張，我成了卡夫口中不折不扣的「相機人」。相機真的能捕捉生命的每一剎那？真的記錄下真實嗎？我對於自己這種瘋狂攝像行徑漸感迷惘。卡夫說我像個狗仔，而我也確實曾經因舉起相機拍建築被小區警衛制止，問我是不是「房屋仲介」？他怒斥：「走！走！走！我們這裡不賣房子。」拍攝市場實況時，被賣菜大叔大聲宣傳：「記者出現在我們市場作報導了！」我耳朵紅到後腦勺，水溝蓋也想掀起鑽進去。

過於依賴相機讓我視野變狹隘，嗅覺、聽覺變遲鈍，旅行變無趣，常為了等群眾散去，搶拍一個可有可無的景點，耽擱行程，浪費時間。作文變偷懶，因琢磨文字比看圖說話難。相機的框框讓我只看見我想看到的，真實在按下快門的瞬間便遭到扭曲，受到侷限。懷念起沒有相機的日子。以前在台灣，我鮮少背著相機去旅行，或許是抱持著「自家後院嘛！隨時可以去」，也不曾對餐廳食物有戀物癖般的執念，我吃得開心，玩得自在，所有點點滴滴通通留在腦海，半點也不曾離開。還沒有數位相機的時候，膠卷貴，洗要錢，偶而拍下的是青春、是回憶、是重點；進階到數位相機時，記憶卡容量有限，還是得去蕪存菁，留下真正珍貴的畫面；而現在，記憶卡容量越來越可觀，價錢越來越低廉，隨興亂拍的後果是，我的新筆記本空間在這短短數月以G為單位銳減，而生活與旅行在過度壓榨後不再新鮮。一覺醒來驚覺，原來我被相機綁架了，連個相機人都稱不上。不斷地喀嚓喀嚓，只為掩飾腦袋的貧乏，填補生命的空白，好讓自己感到安全。

一位很好的朋友至歐巡迴表演旅行數月，而存有珍愛相片的筆記本卻在旅程尾聲時被盜竊，她傷心憤怒，我感同身受，但我相信「妳所珍惜的依舊屬於自己，沒有人搶得走。」

以下這篇四獸山健行遊記寫於去年十一月，沒有任何相片，字裡行間卻讓我備感思鄉情怯。

爬過象山，也爬過虎山，但從未將它們一口氣爬完。星期天與卡夫便完成了這項任務，除了期待可以消除一點脂肪，也想見證為何自助旅行聖經Lonely Planet會大力推薦此地。

四獸山的步道非常寬敞平坦，這是我爬過最平易近人的山了。因此，假日時總可看見熙攘的人群扶老攜幼，當中夾雜了不少外國人，Lonely Planet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為了減肥，我已經爬了一星期的山了，雙腳疲倦得有些不聽使喚，但仍憑藉意志力努力地往上攀登。第二次登上九五峰未有太多興奮，但此次天清氣朗視野格外開闊，赫然發現台北市景在燦爛的午後陽光下也有如此亮麗的一面。山頂風颳得緊，溼透的汗衫難敵寒意，便不敢久留。日頭逐漸偏西，柔和的光線篩進濃密的綠蔭中，將樹林都染黃了，步行其中恍若誤入魔幻的精靈森林，小心翼翼地踩著光，深怕驚醒了熟睡的仙子們。

路人告知拇指山景色絕佳，值得一遊。路標指示至拇指山約五分鐘路程，匆忙蹬下階梯皆未瞧見絕景，心中奇怪，一問之下我們竟爾錯過了。速往回爬，不遠處見一手寫指標「拇指山3分鐘」，路相當陡峭，我手腳併用攀了上去，前方愈發崎嶇尚須以繩輔助方可平安通過，千辛萬苦爬上頂端，踏在大石上，眼界豁然開朗，夕陽如熟透的橘子光芒萬丈地低懸林梢，似乎垂手可得，雙眼卻無法直視，藍天是它的畫布，粉嫩的桃紅滿天綻放，隱隱透著艷紫的霞光，此情此景內心難掩澎湃，疾風咻咻呼嘯而過，果然是高處不勝寒，我的腳步頓時顢頇不穩起來，懼高的情緒淹沒了對美景的感動，雙腿疲軟得寸步難行，便癱坐石上。卡夫嘲笑我膽小如鼠，勇往直行至視野最佳處看盡這無限好的夕陽，而心臟弱的人如我向來只能在中途卻步，靠想像力為畫布加油添醋了。

狼狽地下了拇指山，天色漸黑，我們腳步飛快往象山前進。一路上不乏山友同行，路燈一盞盞亮起，腳下階梯清楚分明，慌張略減，心情亦輕鬆許多。峰迴路轉，過了不知多少岔路，昏黃的夜色景物迷離難辨，並不預期柳暗花明又一村，但上了象山頂，旅途中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景色乍現眼前，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個台北市最繁華的夜景，彷彿一場光之盛宴，盛裝打扮的貴婦們爭奇鬥豔，在神秘的暗紫天際一一隆重登場，近如高貴大方的誠品大樓，遠如七彩繽紛的摩天輪，其中101大樓艷冠群芳，鶴立雞群，以壓倒性的不凡氣勢震懾所有人，現場鴉雀無聲，僅有按快門的聲音不斷。我心想，這絕對不輸給翡冷翠那讓我心醉神馳，至今難以忘懷的紫金黃昏，那時，我跟卡夫辛苦登上米開朗基羅廣場，痴痴望著翡冷翠迷人的天際線從日落到夜幕低垂。我萬萬沒想到美景不假外求，在自家便有這般氣氛、這般夜色。

我們一路下行，每一轉角處皆有綺麗風景，讓人忍不住駐足。晚風習習，腳步雖沉，心卻輕如氣球，飄呀飄到天的那一端。

你也被相機綁架了嗎？一篇沒有圖片只有文字的遊記，仍可以看見圖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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