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蘋果以頭版全版的篇幅，報導在鶯歌老街當街頭藝人的三姊妹。報導中充滿了人生的勵志與光輝，若拿去報獎，應該可以拿到「社會光明面」報導獎吧。我個人在也曾當面採訪三姊弟和其母親，卻寫不出來這樣的報導；不是沒想過這樣的切入點，而是對事情全貌的理解和價值認定，顯然和寫稿記者有很大的不同。

接觸這三姊弟和其母親，是在上個月中旬的一場官方記者會上。官方為了宣達自己的街頭藝人政策，找來了三姊弟現場表演，並請他們的母親談自己的孩子和家庭。從現場看來，這確實是一個很好的故事，所以在場記者很盡責的問了不少深入的問題，包括為什麼只有媽媽帶小孩、家庭收入來源和表演情況等。

我必須先說明的是，三姊弟的確很努力、也很讓人欽佩。但我首先想提出的疑問是：讓小孩子把近乎所有課餘和休假的時間，拿來當「街頭藝人」賺錢--不管賺的是學費和生活費--是不是一件應該鼓勵、值得被大書特書的事？

我給自己的答案是，在經濟條件極端困窘、又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假如沒有其他出路，要小孩子這麼做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這絕不意味這樣的作法應該被鼓勵，或者需要受到正面的肯定。假如真的山窮水盡，該介入的是社會福利體制。

第二個問題是，官方說母親生病，父親長期失業，所以需要三個孩子賺錢養家。但母親推翻了這個說法，表示父親是因為其他因素所以離家，無法負擔教養的責任。她也否認讓三個小孩「養家」的說法，指出除了學琴的學費，其他街頭賣藝的錢她「都幫女兒存起來當作出國基金」。

於是問題來了：賣藝的有三個小孩，是三個小孩的錢都存起來給老大出國用，還是只有老大的存起來？母親在自己無法工作、丈夫又不養家的情況下，若不是靠三個小孩子當街頭藝人，要何以為生？這些問題，那位母親沒有給我回答，但我心中的問號卻是越來越大。

第三個問題是，在記者會現場，母親提出公開呼籲，說她女兒很想出國念音樂，希望大眾能幫忙。聽到這話，我的問題很簡單：站在社會公平的角度，我們是要救急還是救窮？身患絕症、必須出國治療，我們毫無疑問應該慷慨解囊，但假如是要「出國唸書」呢？（順便一提，當時那位母親並不是說到三姊弟表演的地方「慷慨解囊」，比較像是公開募款）

我問了很多身邊的人這個問題，大家的回答都差不多，都只反問一個問題，「我也很想出國唸書、出國遊學，但沒有錢，你要不要捐給我？」

我必須承認，在提出這麼多的疑問以後，我不認為這是一個應該要被大書特書的故事；甚至我可以說，所有的街頭藝人，大概都有跟這差不多等級、甚或更沒有爭議的故事可以寫。就算要寫，就我所看到的故事全貌，我也很難說服自己放棄故事的黑暗面，只寫光明面。

這個新聞的處理，我在事後和不少同業討論過，老實說，我很難想像假如能夠提出和我相同疑問的記者，能夠寫出這樣一篇「充滿光明」的報導，不是刻意隱瞞，就是這篇報導其實只有「官方說法」。我不認為這是一篇盡到媒體責任的報導--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可以受到公評。

在看完這篇報導後，我又產生一個疑問：今天蘋果的報導，說大姊的指導老師很支持三姊弟的作法。但這與三姊弟的母親最初說法大相逕庭，她公開的說法是：指導老師很看不起她們去當街頭藝人，甚至因此和她們對簿公堂。

是三姊弟的母親說謊？還是有人見風轉舵改變立場？又或者是為了維持整篇報導的「一貫光明」，所以做出了這樣的結論。

這個問題我沒有定見，也沒有追求答案的力氣，因為無論是哪一個答案，都只讓我更加質疑這樣的「社會光明」，是不是真的這麼光明。

這篇文章並不針對任何單一媒體或個人，我必須承認，或許所有「社會光明面」的報導，都可能會發生類似問題。民眾常質疑媒體喜歡挖糞，只會報導社會的黑暗面，但或許大家應該思考的是，幫所謂的「社會光明面」背書，是不是應該比挖糞、報導社會黑暗更加謹慎？

假如Suei小妹妹看到這篇文章，先跟妳說聲抱歉。不過，這的確是我看完那篇報導以後的感想，請多多包涵。